简昭惠:星垂平野濶,月涌大江流——侧记王军涛

 

和王军涛算是熟朋友,几次他到墨尔本来都留宿我家。王军涛这个人,我不太须要费心去照顾他。因为他对生活的要求简单至极 .一 箪食一瓢饮(祗要有盘花生米他就心满 意足)。有时朋友请他吃大餐,龙虾鱼翅或白米饭对他似乎都没什么差别,随便塞几口食物,脑子和心思完全不在其中。和革命同志们谈话 每每慷慨激昂,常常忘却身处宴席中。

还有,床,大概也不必。有一回我赶着送小孩上学所以早上六点半起床,经过客厅看见王军涛正对着电脑银幕,十指飞快在键盘上敲打……… ,我说:“昨晚那么晚散,你可以多睡会儿,干嘛起这么早?”

王军涛说:“我还没就寝呢……”

熟朋友都知道,他晚上几乎是不太睡觉的。

不知是在创作他的伟大思想?还是在网路论坛上和世界各地的英雄好汉们论战世界局势和中国未来?

他为人处世极度追求完美,但对待自己的身体却十分潦草不珍惜,说得更贴切点,有时简直就是“自我糟蹋”。

譬如牙疼到吃不了东西,要他吃点止痛药,他会很顽固地拒绝:“这种小事,对我是种磨练,我从来不吃止痛药,让它顺其自然就会好。”

除了晚上不睡觉这种怪异行径,王军涛还具备某种“特异功能”。

他常常在和一群朋友聊天时神游太虚去(当他闭着眼睛发出鼾声时) ,你可不要以为他在这场话局中暂时缺席,当他需要澄清某事或说明他的意见和观点时,他随时都能抓住话头继承引申,并且发扬光大。绝对不会离题或失焦,也从来不会因为酣睡一场而不知所云。

王军涛对朋友坦率诚挚,既重言诺也讲义气。豪爽大器,一言九鼎,铁铮铮是条汉子。

但别以为这样的男人没有细心体贴的一面。有时,他又像一首写在玻璃上的诗美丽而透明。他许诺过写篇东西给我。我以为他太忙忘了。想不到几天前他为了支持齐氏基金会为推动中国进步的首届颁奖大会。千里迢迢从美国飞到墨尔本为齐家贞打气。

行前他和齐家贞通信,一再挂念他允诺给我的“Home Work”像个家课没有作完的小孩一样地战兢惶恐……家贞不只一次地向我转述他的心情。

其实,我当王军涛是一辈子的朋友,他说他要“交”的“心灵简史”何必急於一时?我可以等的啊!?

之前,有时我手痒,常常以王军涛为主角写些梦呓似的怪文章,写完我就发去给他看,约莫有些“吓到他”,他心里着急,又不便明说,内心忖度着,若不先把我的脑袋匡正一下,让我随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任意驰骋,胡乱搓弄,难保我笔下的王军涛变得荒诞不经,面目全非。

为了挽救形象以正视听,王军涛终於在临上飞机前赶紧完成这封数千字的长信。

我想,就让王军涛自已表达他“正港”的心路歴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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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惠:

本想早些给你去信,但是一直没有时间.因为我欠你的不是几个字,而是一个心路历程的回顾;那个被你心中的粼粼波光掩盖着的真实水底世界。

自从你把我拽入你的作品后,我就不能给你随便写东西了。我活得随意,但是珍惜交往的品质.如果你以诗情画意涂抹着自己的视野,我就既不能破坏你的雅兴意境,还要保持自己一贯的真实。特别是那从来没有脱去童心的憧憬,是每个曾有过这种憧憬的人都珍惜的。你不知道,这有多么难;其难度是要告诉一颗童心一个夹杂着世故和痛苦的真实的故事,还要让这个童心听到一个童话。

我想用三首歌来自我解读自己从政的心路历程;揭示那粼粼波光下的水底世界。

我很早就对政治有兴趣,并且很投入,但是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并不没有什么精神痛苦。因为我坚信一些来自童话的教条,很乐於实践这些教条去奋斗和牺牲。甚至我在17岁第一次看见铁门铁窗的监狱时,心中漾溢着一股莫名的激动。因为我感到自己终於有个机会锻炼自己的毅力,体会常人所不能接触的人生体验了。这些是一个奋斗者不能缺少的课程。在农村插队时,我也没有绝大多数插青那种无力绝望的感觉,而是饶有兴致的观察和瞭解社会的底层。

我是在经历了不解和迷茫之后,才知道一个有追求的心灵的真实品质是什么;没有这些困境,你永远无法知道灵魂的品质.你甚至把青春期变态的夸张渲染,当作精神的美好品质.

我第一次痛苦的挫折来自80年代初的中国政治转变。1976年毛泽东死后,四人帮被抓以及邓小平複出,曾经激动我们这些年轻人。我们真的以为,从此中国可以一马平川地发展了。在邓小平複出的那个晚上,面对沸腾的民众,我涂抹了一首诗:

欢情鼎沸溢京郭,万众狂欣闹鼓锣。

火树银花惊玉帝,车流旗海滚洪波。

一决路线分邪正,莫道 雄豪属美国。

放眼中华生气旺,欲出红日正喷薄。

然而,邓小平对北京之春运动的镇压,粉碎了我们的期待。邓小平是靠着民主墙的年轻人在毛的最后时期发动和参与的四五运动,才重新成为毛后时期最具竞争力的领袖。邓小平对这些年轻人的镇压是背叛。但是,最令我们深感痛苦的,还不是邓小平对这些年轻人的背叛,而是中国人所表现出的愚昧和无情。当我们为了中国和人民而奋斗,人民却无视那简单的事实和真理,为邓小平镇压我们而喝彩。那时,我心中对孩童时获得的童贞般的真理的信念被动摇了,精神和心理都遭遇着一场危机.

我在1976年坐牢时,没有这种精神危机;因为那时我知道人民支持我们,只是他们无力影响国家和我们的命运.正是对这种“四五运动”中人民不能当家作主的观察,使得我认为国家政治体制需要改革。但是,民主墙被镇压在我心中导致的心理危机,是对人民的理解和信任出了问题.

此时,一个电影在大陆开始流行,这就是日本电影《人证》。这部片子是根据日本作家《人性的证明》改编的,影片中描述的那个黑孩子很像我们当时的处境。他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母亲时,母亲却担心人们知道她人生中曾有的污点而想用刀刺死他。然而,母亲的天良使得她无力将刀刺入黑孩子心脏.刀,停留在这个黑孩子的胸部表皮上。但这已经让黑孩子明白了母亲的心情。这个心灵无比痛苦的黑孩子在绝望的嗜心之痛中自己将刀刺入自己的心脏.电影以西条八十的象徵派诗歌谱曲成《草帽歌》注解着这个黑孩子的心情,这首歌成为我心灵史上第一首喜欢的歌。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这首歌的原唱:http://tv.mofile.com/8BBAU38U .歌词是:

ma ma, do you remember,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I lost that hat long ago,
flew to the foggy canyon.
yeh ma ma I wonder
what happened to that old straw hat,
falling down the mountain side
out of my reach like your heart.

suddenly that wind came up,
stealing my hat from me yeh.
swirling whirling gust of wind,
blowing it higher away.

ma ma that old straw hat
was the only one I really loved,
but we lost it.
no one could bring it back,
like the life you gave me.

我们这些年轻人,寻求一种政治体制,能够节制权势者,保障百姓的利益和安全,但是百姓却追随权势者;当权势者镇压我们时,还在精神上侮辱我们。我那时体会到鲁迅在写《药》时的悲凉心情。这种愚昧、势力眼和庸俗,使得我很痛苦。我们真好象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在我看来,当时的国人比华老栓还要无情。华老栓为了治疗孩子的疾病不得以让孩子吃烈士之血浸透的馒头,而且他不理解烈士。但是,现在的国人是在清楚明白事实和道理的情况下,故意侮辱为他们权益而被迫害的人。

那时,我很痛苦,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许多中国的年轻人都曾碰到过这种理想遭遇现实的痛苦;多数人没有走过这些精神坎坷,在现实中泯灭了理想;少数人走向自我封闭,其中的有些人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在阅读和小圈子中继续陶醉在理想中,在现实中则世故或庸俗地活着;还有极个别的人走向绝路,在不知道有彼岸时竟然不想在此岸活着了。那时没有宗教,中国没有任何社会制度化的设施可以收留这些痛苦的灵魂。只有当你能品味出这些精神荒原上游荡的孤魂野鬼的痛苦时,你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大陆出色的年轻人会走向宗教。

由於我的理想与现实差距之大和付出之惨重,我所经历的这种痛苦比别人更深重。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走出这个思维和心灵的死胡同。否则,我会死的。那些年,我拼命阅读、游历、观察、思考和与朋友讨论、争辩和切磋,最后走出了这个绝境,而且没有丧失过去的理想、信念和热情。这里不是详细回顾心路历程的场合。我现在的看法是,

第一,政治是现实中人的博弈。这种博弈的规则和品质是人创造和选择的。无论从什么标准看,现实中的人性对博弈的作用有好有坏。你既可以适应博弈的现行规则去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也可以依照自己的珍惜的标准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改进博弈的品质。你可以选择后者,这是你的选择;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别人也会这样认为或者这样做;夜壶要要求别人要有良心地追随你一样地做;更不要因为别人与你不一样而痛苦或失落。

第二,当你选择为了社会的利益去牺牲自己时,不要祈求受惠者感恩,更不能期待受惠者会在艰难时刻支持或帮助你,也不要以为以后会有什么报答、奖赏和报应。你是因为自己的良心判断作出的选择。如果当这些没有时,你感到痛苦、绝望和放弃,那你就没有作出适合自己的选择;你不是为了那些你为之奋斗的价值而作出的选择,而是为了社会评价。这其实是一种被某种心理机制精心伪装后的虚荣。

第三,当你知道人性的弱点和局限,当你发现大多数人并不支持或帮助你,甚至会践踏你,当你知道没有善恶报应时,你仍然可以觉得你的奋斗是美好的,你仍然可以有浪漫和洒脱的情怀去坚守自己的信念。但你不是为了他人的看法去选择的,人数多少不是对错和品质的标准;对错标准都只能是出自你自己的心性和理解。只有道成肉身的精神境界,才能享受到某种为他人牺牲的愉悦和快乐。因为你是为了一个与你不一样的群体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而进入他们、为他们奋斗,但不期待他们的准确理解和公道评价。

1984年,当我完成这样的转变后,我觉得我成熟了。开始游刃有余地在这个世界中游走和奋斗.《草帽歌》不再是我最牵肠挂肚的歌曲。另一首歌曲成为我的偏爱。这就是《出塞曲》!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这首歌:http://au.youtube.com/watch?v=D2_g20jJ5tE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我在原子能研究所。1982年我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那里.本来,出於担心我的政治能量,教育部想把我分到边远地区的核事业基地,但是北京大学领导拒绝政治迫害,把我分到了北京远郊的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当时这是中国最大的研究所,我可以与来自几十所高校的几百位元学生组织各种活动,我们掀起的风潮,冲击和改造了这个研究所中传统的军工保密单位特有的古板文化。就在我们的斗争刚刚达到目的,一位元北大校友来到我的房间,想让我听一首歌,他说,如果这首歌不能激动我,我就不是男子汉.我从来都是一个容易被这类言辞刺激得意气风发的人。当他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唱起这首歌时,我立即从那杂乱的噪音中听到英雄情怀中特有的激越旋律。我真的激动了。我立即觉得,这是我的歌。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向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向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向着那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闯
骑马荣归故乡

我被告知,这首歌最初是29军大刀队收复卢沟桥时唱的歌。后来,蒋介石的军队唱这首歌,励志反攻大陆。再后来,这首歌成为台湾校园歌曲,表达自认为根在大陆的青年人的思乡情绪.我从没考证过这些传闻是否是事实,因为我喜欢在这样的背景中理解这首歌。就像我从来不愿意放弃在童话的境界中理解我小时候听到的传说一样。即使历史和人文知识早就让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仍然执意装傻。我一直认为,只要傻得有境界,就可以创造历史;人世间的许多新事物,不是在正确的理解基础上被发现的,而是在傻乎乎的误解产生的精神力量—信念和宿命感—— 的驱动下创造出来的。

其实,我并不关心《出塞曲》的背景中的政治内涵,而是喜欢体会那种男子汉出生入死地为自己珍惜的事业和理念出征的情怀,那种敢入险境、气吞山河的气概,那种艰难拼搏、纵横驰聘的风采,那种九死一生、百战凯旋的信念。出塞曲其实是一张男儿签下的生死军令状;寄託着男儿的承诺和信念!我坚信,我那时所要做的一切,就是一次出塞远征,一次拓展中国潜力新边疆的出塞远征,也是挑战人生极限的一次出塞远征。我以此歌明志,签下人生的生死军令状!

於是,我学会了这首歌,并且到处唱。我的朋友也都认为,这首歌很象我。至今,我的朋友在北京还把这首歌当作是我的化身;当他们外出郊游和聚会时,总是高唱这首歌。流亡中的朋友也说,我的嗓音并不好听,但是我的这首歌很动人。其实,我已经改造了这首歌。1983年我听到《出塞曲》,是银霞唱的。她唱得有些哀婉,我则唱得悲凉和豪迈.后来,我还听到张清芳和蔡琴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们把这首歌处理成都市青年在旅游时的一种怀旧思绪.我认为,去掉了那种生死状中的悲凉和豪迈,《出塞曲》就没有了动人魂魄的魅力。

恰在此时,中共中央决定改革整个国家的经济体制。这个改革给了人们机会,去开发独立资源去推动一些民办事业并推动社会舆论甚至政府思维的变化。於是,我唱着《出塞曲》辞去了公职,砸掉铁饭碗,奔赴武汉,试图创造这样的促进中国进步的民间支点.因为京城政治控制严格,而武汉当时引领天下的改革风气。我唱着《出塞曲》,在武汉试图创办一所新时期的黄埔军校。我唱着《出塞曲》,以武汉为中心,走南闯北,深入底层,凭着一首歌和一杯酒,广交天下豪傑。1986年,当中国公安部严令湖北公安厅和武汉公安局将我逼回北京,我唱着《出塞曲》,与其他朋友合作,创办了当时中国最大的独立民间智库群体,有研究、教育、出版、媒体、民意调查、高科技开发等机构,我们可以制造舆论热点,影响公共决策,推动校园学生运动。那时真有心想事成的感觉,只要想投入精力,就可以做成事业.

许多朋友,就是听我唱完《出塞曲》,对我产生终生的信任。从北大着名宪政专家龚祥瑞到我今天一起流亡的挚友。龚祥瑞是你们台湾当年权倾天下的王升的老师和推荐人。1989年我坐牢后,也是唱着《出塞曲》,维护自己的权利,将国际政治犯的保护机制引进中国。1993年我在一次持续58天的绝食抗争中,每天被劳改部门两次强制鼻饲。每当流食管从鼻子经由喉管插入胃后,我都感受到流食管摩破鼻内粘膜造成的剧痛,眼前发黑,涕泪满面。但是,只要流食管一到位,我就高歌《出塞曲》。此举乖张至极,甚至让在场的劳改局的干部都禁不住流泪.

1994年4月23日,在美国总统克林顿的要求下,我被从关押地点直接送往美国。从地理意义而言,这次是真的出塞。然而,我却失去了出塞曲中的豪情,而是另有一番沉重感。出国后,我基本上不再唱出塞曲,因为这种沉重感使得我第一次体会到豪情在精神领域的限度和局限。这种沉重感来自一种直觉,我需要重新建立人生的坐标系。

出塞,本来是爱国、卫国和开国的远征,但我出国却不是远征,而是流亡。我流亡的国度,是一个比我的母国有许多技术、制度和文化的进步优势的地方。此刻,我连苏武牧羊的感觉都很难找到。苏武是在大漠风沙中,茹毛饮血听胡笳时,思念温柔富贵乡的祖国,那种思念不仅是心理上的怀念、而且伴随着生理上的冲动欲望。我知道,在没有澄清我当下的流亡情境与我终生奋斗的使命的关系时,我无法再有出塞曲中的那种豪情。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我满怀抱负却感受到失重的无力。诚如阮志明所说,流亡者得到了免于恐惧的自由的天空,脚下却没有了发力所需要的作为支撑点的坚实的大地。

后来,我给自己的海外生活找到一个在终生使命中的适宜的定位,我可以从比较政治的角度考察其他国家的经验教训,争取让中国未来的转型更平稳和顺利。那时,人们坚信,1989年被镇压的民主运动,会在邓小平这个强人死后再度复兴.但是,1997年邓小平去世,中国没有发生预期的转型。这使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因为根据我的理解,中国没有发生转型的原因是,中国精英政治心态过於保守。而批判性地分析这种心态,在与这种心态的争论中维护和发展宪政民主理论,在海外都比国内更有优势,无论是制度空间上还是资讯资讯上,这种优势都很明显.於是,我去哥大攻读政治学博士,修课方向是比较政治转型和政治理论。2000年我通过大考,表明我基本掌握这一领域的知识.我的博士论文就是考察中国大陆的政治新保守主义的缘起、发展和走向。我的计画是,在完成博士论文后,接着就通过比较政治实践和理论,清算新保守主义;毕竟,新保守主义的主要理论和依据,都是其他国家出现过的。

按照我的设想,当我完成自己的计画时,我可以再度进入实现自己的终生使命的奋斗过程。那时,我可以再唱《出塞曲》。然而,就在我接近完成自己预定的任务时,我发现中国正在发生全面的面目皆非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远离我们自己的预期,而且没有任何理论和经验可以完整地套用描述和解读这种变化发展。人们争论这场变化的性质、方向和结局,我却看到这场变化的最终结局并不是确定的。其实,在我写作博士论文后期,我就意识到,中国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尽管所有的后发国家都是独特的道路,但是主流宪政民主文明国家作为一个阵营,可以在摩擦和冲突乃至战争中,规范这些独特发展,最终使其在制度上和与制度相应的心态上符合宪政民主的模式。对於中国,至少在现在还看不到这样的可能。2006年我得到博士学位,立即开始研究中国政府的治理模式,这是一个在全球化、市场化和资讯化时代怎样以威权政体管理一个急剧转型和快速发展的社会的模式。我发现,中国政府已经成功地建立起这样的管制模式和信心。

现在,我再次感到失重感,无法再唱《出塞曲》。因为,出塞,可以有挫折和失败,但是决不是没有方向、道路和意义.而我们今天是没有路径图,国家的发展不确定,个人的活动也不能在一个清晰的整体框架中把握和理解。此时,一首歌闯进我的视野:这就是《埃及王子》中的When You Believe.

这是万润南先生走向生命最后时刻所喜爱的歌。万润南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曾娶过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女儿。文革初期,他是胡锦涛的密友。80年代初,他是第一批在IBM进修电脑的高科技人才;但是,那时他觉得中国缺少的不是科学家,而是把科技专为经济实力的新型企业家。他还认为,在这一转化过程中,应当由民营企业而不是国营企业承担使命。他为此下海,向四季青公社借款两万人民币,办起四通公司。四年后,这家公司营业额达到十亿元,是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不仅如此,作为企业家,他主动创造政治环境,建立研究所,开发和传播改革的理论,为民营企业创造舆论环境,并作院外活动,影响人大立法。1989年,他一方面资助学潮,支持改革,另一方面力劝学生配合党内改革派,不要导致局势恶化。镇压后,他建立海外民运的组织作为影子政府。后来,形势变化,民运转低潮,他又不让归国。近年来,他心脏病到晚期,看透了红尘,作为居士在家修行。When You Believe是他最喜爱的歌曲之一。他以此歌明心志,此生不后悔。你可以在这里听到这首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2LDEvCf6Xwc

   Many nights we pray
   With no proof anyone could hear
   And our hearts a hopeful song
   We barely understood
   Now we are not afraid
   Although we know there’s much to fear
   We were moving mountains long
   Before we know we could
   There can be miracles
   When you believe
   Though hope is frail
   It’s hard to kill
   Who knows what miracles
   You can achieve
   When you believe
   Somehow you will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In this time of fear
   When prayer so often proves in vain
   Hope seems like the summer birds
   Too swiftly flown away
   And now I am standing here
   My heart’s so full I can’t explain
   Seeking faith and speaking words
   I never thought I’d say

   There can be miracles
   When you believe (When you believe)
   Though hope is frail
   It’s hard to kill
   Who knows what miracles
   You can achieve (You can achieve)
   When you believe
   Somehow you will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They don’t always happen when you ask
   And it’s easy to give in to your fear
   But when you’re blinded by your pain
   Can’t see your way safe through the rain
   Thought of a still resilient voice
   Says love is very near

   There can be miracles (miracles)
   When you believe (When you believe)
   Though hope is frail
   It’s hard to kill
   Who knows what miracles
   You can achieve (You can achieve)
   When you believe
   Somehow you will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Just believe
   You will when you believe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想起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故事。过去,我曾以为摩西受命在天,使命清楚,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体会的心境;神,不能作为人的榜样,人,也学不了神。但是,这首歌让我重新思考摩西与他的使命及上帝的关系.此时,由於许多朋友对我传教,我对圣经中的故事也有了更准确的理解。这首歌,在两个层次上感动了我的心灵.

第一个层次是,当一个人在没有看到清晰的方向和道路时,应该尽力探寻道路,要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路;找到这条路是自己的使命。当历经失败,就要放弃时,你总不甘心放弃,这就是有路的证据,这也是找到这条路是你的使命的证据。那么,在千万次探索中,你怎么知道你找到的某条路是正确的呢?当你做出某种选择,你感到内心的宁静、喜悦和充实,此时,你的路是正确的。

第二个层次更複杂.这是一个对宗教作世俗理解的尝试。我现在还不信任何宗教,因为我无法确信任何一个神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否认其他的神的存在。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世界是有因果规律和演变路径的。爱因斯坦把对这些规律和路径的存在和敬畏信念,称为宇宙宗教。怀着敬畏的信念探索和揭示宇宙宗教,是科学家的天职。爱因斯坦说,上帝从不掷色子。就此而言,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相信宿命归宿。但是,现代科学表明,上帝或自然也玩色子;决定论并不存在,至少是超出了人的认知能力。社会科学更是认为,人的历史和社会演进过程是通过一次次探险和冒险,一次次发明和创造实现的,没有既定的模式,也没有命定的归宿。在这样的意境中理解人的使命,人既是自由创造者,同时又是孤独的探险家。此时,埃及王子主题歌中那种内心的感悟和直觉,就是重要的指南和坐标系。

在解悟到这些道理后,我对社会进步和人生使命产生了一种豁达和谦卑的理解。在我与我准备效命的民族的面前,其实是没有路的。路,有待於我们去探索和开拓,去冒险和拼搏。我们不知道能否成功,在这条路上和两边,已有无数的失败者的累累白骨。但是,我不能放弃;因为我站在探索这条路的最前沿了,如果我放弃,就又少了一个希望。尽管我不能预知那条路是对的,但是我知道,当问心无愧时,当内心充满喜悦、感恩和充实的幸福感时,我可能是正确的。

这与出塞的意境不一样! 出塞可能也找路,也探险,但是,你知道家在哪里,你知道向哪里开拓边疆;也许你会失败,但是你知道你最终会是成功者的阵营中的一员,你为最终的成功作了铺垫,你的贡献如果傑出,会被纪念和讚扬.但是,When You Believe所描述的是,你在做一次大迁徙,不仅不知道路,也不没有家和新边疆的方向;你所经历的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挫折,这种挫折在巨大努力之后可能是错误的方向。此刻,我必须勇敢、虔敬和谦卑。

我终於赶在见面之前完成了一次心灵拷问,可以问心无愧地见你了。(信完)

 

颁奖大会那天王军涛上台演讲,那大概算是我第一次领教他的“政治家风釆”。

他的口才极好,魅力四射,三十分钟演讲结束几乎每个人都被震慑。

我忽然有一种感动。记得我曾经读到大乘佛教中的“人间佛教”有一修行方式;“留惑润生”。

修行的最高境界是得“湼槃”。也就是得到至高的智慧并且永远不再受生死轮回的痛苦。

在佛教里的“菩萨”是修道修到有足够的智慧去証入“湼槃”了。但他并“不愿”証入。原因就在於祂要“留惑润生”。

菩萨觉得自己的智慧、成就也是来自十方大众的。因此他怎忍心自己得道解脱而无视世间众生浮沉於生死轮回的痛苦中?

他带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分亲疏远近、绝不厚此薄彼)发愿把所有的人都带离痛苦之境、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愿望。

因为菩萨“不厌世间苦、不欣湼槃乐”。

如果了解了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不真的,别人加予的烦恼以及自己想到的烦恼都是假的,那么身处何境并无多大差别.

杜甫有一首诗其中两句蛮适合描述“留惑润生”的。

那就是“星垂平野濶,月涌大江流”。

在此,我拿来想像和描摹我的朋友,王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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