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劳改幸存者,作为一个家庭里有三个成员劳改过:父亲齐尊周,23年;二弟齐安帮,3年;我自己,10年,我是其中的一个,站在劳改纪念馆之前,我有相当矛盾的感觉。
一方面,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从劳改营里幸存出来,现在居住在民主国家澳大利亚,享受自由和人权。今天,我可以自由地来到美国,参加劳改纪念馆的开幕仪式,并且毫无顾虑地在此发言。
很不幸,另一方面,看着这个劳改纪念馆,我就想痛哭。劳改纪念馆是一个记录库,它记录了我们这些囚徒在劳改营里的生活。我们对这些充满苦痛的生活是如此地熟悉,以至于终身难忘,以至于在梦境里也难以逃避它的出现,不管这种事情发生在多少年前。就是现在居住在美丽的澳大利亚,我也时不时在梦中回到劳改营,惊慌失措地问自己,这次我又犯了什么罪?
更有甚者,不计其数的劳改犯,他们作为健康和正常的人,用自己的脚走进了劳改大门,却永远没再走出来。他们只是简单地无声无息地死在劳改营里,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些死去的囚徒绝大多数没有坟墓,更别提留个墓碑帮助家属们找到埋葬他们亲人的地方。我们不曾忘记过他们,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太伤心,劳改噩梦已经与我们的余生形影相随了。
我们通过参观劳改纪念馆,可以想象出囚犯们在不同的劳改营里的非人生活,尽管,这里展出的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在这个劳改纪念馆展里展出了一个手抄歌本,是一个叫戚永康的年轻男囚徒,送给一个叫胡薇薇的年轻女囚徒的礼物。为了保护这个歌本不被狱吏没收,薇薇在她超过十年的劳改生活里,无数次在紧张与惧怕中把歌本藏起来,逃过了劳改营狱吏一次又一次对囚犯身体和住房的大搜查。一次,情况紧急,胡薇薇甚至把歌本当做月经纸藏在胯下,才使这个歌本逃过一劫。
连一个手抄歌本也不肯放过,这是为什么?
为了窒息劳改犯心里可能存在的美!
那些美梦,那些自由的思想,那些自我完善的追求,那些对光明前途的渴望,那些年轻的心灵,那些健康的躯体,那些为祖国奉献的抱负,以及对亲爱者的思念,等等。
总而言之,他们要把人类可能有的一切权利以及可能享受到的乐趣,从劳改营囚徒的心里扼杀。无人遁逃得了,无人!
经历了这些掠夺之后,这些囚徒们怎样了呢?只需看看三十年前,这个九死一生逃过了劳改搜查与没收命运的歌本,它已经是如此地破烂不堪。
一个无生命的手抄歌本尚且可以从崭新的变得几乎散架,血肉之躯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荒唐的根本不成立的理由,囚徒们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被破坏和埋葬在劳改营里了。讲了真话,比如Harry Wu,还有狱友林方;想出国读书,比如本人;记了日记,比如胡薇薇;和党员领导吵了架,比如狱友黄俊。原谅我无法在此一一列举。
请到劳改纪念馆认真地看一看吧。这里展出了吴弘达他们艰难地搜集起来的一些证据和囚徒们写的书,讲的是真实的故事,告诉大家为什么给抓了起来并且关进了劳改营。
我们真诚地感谢所有的美国人民,那些支持并且帮助劳改纪念馆建立的国会议员们和其他国家的人们。当然,我们特别要感谢劳改基金会的创办人吴弘达先生。25年前,他身无分文来到美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以他的毅力、决心、固执和百折不饶、始终如一的努力,去实现他怀抱了几十年的梦想—建立劳改纪念馆。现在,Harry Wu的梦想实现了,他可以放松一点,严肃的脸上应该多一点笑容了。我们同时也感谢劳改基金会的尼可、梅肯和观察网站的廖天琪、杨莉黎,以及所有的年轻工作人员。是的,还要感谢在劳改基金会上班的我的弟弟齐兴国,一个忠实勤劳的人。
今天,我们应该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劳改制度并没有消失,它继续在中国公开或者隐蔽地大行其道。请问一问在坐的正在劳改的良心犯的妻子们,就知道了。所以,如果想推动中国的进步,我们下一个任务就是齐心合力,更加努力地工作,在中国结束这个最无法无天、最残酷无情的劳改制度。
只有这样,我们今天聚集在华盛顿,参加世界上第一个劳改纪念馆的开幕典礼,纪念所有劳改制度的受害人—死去的和幸存者。他们身心承受的种种苦难甚至生命的丧失,才不至于白费。
作者为劳改幸存者、作家,齐氏文化基金会负责人,居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