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邦:人民,人民——从《宣告》到《回答》

人民,人民  

                  ——从《宣告》到《回答》

                               

容邦

 

前两天去逛书店,偶然看到一本《新诗鉴赏辞典》(1989年版)——厚厚的一大本,价格也不菲。随手翻了翻,内容还挺全的,差不多收录了近一个世纪以来所有现代诗人的名字和他们的代表作。但在“朦胧诗”那一带,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舒婷有了,顾城有了,甚至还有席慕容什么的。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路标般醒目的名字——北岛。很显然,编者们有意无意地把他遗漏了。   

然而,北岛终究是北岛,有人可以将他淡忘,但中国的历史却不敢。人们可以指出他的诗艺模仿西方的痕迹过重,存在着诸多缺陷,但在中国近五十年的诗坛上,又有谁能超越他的人格魅力呢?不错,在北岛的诗中蕴含着浓厚的政治色彩,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政治已经成为中国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作为一个敏锐的诗人,北岛是无法回避这一现实的。

北岛曾经说过:“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而正是他对于真、善、美的那份执着和勇气,感动并鼓舞了一代中国人。       

一九七○年三月五日,来自西伯里亚的寒流正在中华大地上肆虐,漫天的风沙蒙住了人们的双眼——北京青年遇罗克因批驳荒谬的“血统论”而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 “反革命罪”处以死刑。

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万人宣判大会上,各个单位组织的“革命群众”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呼口号,他们拍手称快。

噩耗传来,北岛悲愤交加——他清醒地意识到,中国人的基本权利已遭到了空前残暴的践踏,而相同的厄运随时都会降临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头上。就是在这一可怕的时代背景下,北岛写下了这首著名的短诗——《宣告》。

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性取代了人性,像“做一个人”这样最基本的要求,都已构成了对政府的叛逆。而这时的社会像一部超负荷的大机器,尽管内部已经开始生锈变形,但外表的结构依然完好无缺。在当局看来,现在不过是换掉一颗不合规格的螺丝钉;而对遇罗克来说,想做一个人就得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如果说在《出身论》一文中,遇罗克的观点还是就事论事的话,那么在《宣告》一诗中,北岛则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这一切。全诗运用了我国古诗中常用的化主观为客观的表达方式,借烈士之口向世界宣告:“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在带有预言性的结束两句中,北岛采用了意象叠加的写作手法。强烈的对比强化了全诗的悲壮气氛,给人们留下了长久的回味与思索。   

一个是追求真理的勇士,一个是洞悉未来的预言家,当他们的精神融为一体时,就成为了这首《宣言》。由于新诗在当时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正遭到文化界的批判,因而这首诗一诞生就成为一篇挑战当时文坛的战头檄文;至于诗的内容,更是刺向政府的一把利剑——一个连诗歌和真话都不能容忍的政权,该是一个多么非理性的政权啊!这短短的一篇无声的“宣言”,记录了一段极其寒冷和恐怖的历史。   

街市依旧,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剩下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昔日的红卫兵此刻正在异乡的凄风苦雨里挣扎。

一九七○年是迷茫的一年,中国的转机也由此开始。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六年之后,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当哀悼的白花像雪一样降临天安门广场时,北京的早春也已悄悄地来到。

中国人民在经历了十年漫长的寒冬以后,普遍产生了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懑。而这种不满的情绪一直在积聚着,并随着生活环境的进一步恶化而加剧——人们都在急切地寻找着一个安全的发泄口。   

一月八日,深受当时人们爱戴的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人们开始从迷惘与怯懦中走出来,涌向天安门广场。   

四月四日这天,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悼念活动达到了高潮。人们胸佩白花,高声朗颂诗歌,把一个又一个的花圈堆放在广场上。然而,这一切同当局对总理逝世的“低调处理”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随着悼念活动的急剧升温,群众与政府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四月五日,当人们得知花圈被强行没收之后,火山终于爆发了。

愤怒的群众砸烂了前来恫吓的宣传车,烧掉了广场上的民兵指挥部。人们欢呼着,奔跑着,把自己的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国际歌》响彻天安门广场——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许多人唱着唱着已是泪流满面,人民觉醒了,《国际歌》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整整十年,在角斗场上自相残杀的奴隶们,终于将手中的长矛掷向了看台上的奴隶主。   

尽管当时广场上的政治观点非常复杂,但始终有一群清醒的精英牢牢地把握住了运动的正确方向,北岛就是其中一位先知先觉者——一首写于丙辰清明的《回答》正是诗人对“四五”运动精神实质的总结和赞颂。如果说几年前的《宣告》还只是烈士在孤独地呐喊和期待的话,那么这首《回答》便是新的一代对这一期待所做出的最明确回答。   

全诗震憾人心的力量,来自于年轻一代挑战黑暗现实的信心和勇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从诗一开始就定下了全诗反叛的基调,除了在开头和诗尾处各有一句客观的描述之处,整首诗几乎全部都是在进行深刻的理性思辨。而《回答》的美感和动人之处,在于北岛真实地道出了一代青年的心声: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这是振聋发聩的呐喊,也是冷静睿智的箴言;紧接着由四个“我不相信”组成的排句,显示出“挑战者”毫不妥协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全诗气势磅礴,意义深远,当北岛在新时斯的诗坛上率先喊出了“我不相信”时,不仅标志着“朦胧诗”的正式诞生,而且象征着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回答》一诗的客观影响和历史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诗歌本身的价值。   

而与此同时,在天安门广场上,诗歌已经成为人们最有力的思想武器。诗人们再一次走出书斋,走到了时代的前线。让我们再来重温一遍那首被当局定性为“头号反革命铁证”的五言绝句吧: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这首旧体诗是一位外地青年于四月五日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匆匆留下的。与北岛的《回答》相比,这首诗要浅显得多。然而,这两首诗在最根本的方向上是完全一致的,它们都代表了那一时期的最强音,起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   

难怪当王洪文从上海轿车的窗帘后面注视着广场上失控的人群时,这个靠着群众运动起家的政客马上就看出了问题的实质——匈牙利事件在中国重演了。他在日记中写到:“为什么不枪毙一些反革命分子呢?专政毕竟不是绣花……”

四月五日深夜,镇压行动开始了,手持棍棒的警察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向天安门广场集结——“四五”运动最终夭折在血泊之中。

人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退缩了,“四人帮”似乎又控制住了局势,北京的春天开始变得遥遥无期……   

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正如北岛在《回答》一诗的最后无比动情地写道: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而此时,离一场变革风暴的真正来临已经不远了。   

             

一九九九年四月五日于广州

附录北岛诗二首:   

宣告 

——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   
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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