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玉:镇反运动评议——商榷陈奉孝先生

镇反运动是不是正确的运动?

今年是中共建政60周年。远在建政伊始,为了巩固枪杆子夺取的人民民主专政政权,在开展土改运动与抗美援朝运动的同时,开展了大张旗鼓的镇反运动。我们这些有幸年过古稀的老人,今天可以作为见证人对镇反运动做历史的评论。所谓“镇反”,是“镇压反革命”的简称。通常讲的“镇反运动”是指1951年开展的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镇压”还可以作为动词使用,通常指枪决反革命分子。至于“反革命”的内涵和外延,简直具有无限的可塑性。60年的建国史,不能沉溺在伟大光荣正确的赞歌之中,自我陶醉。我们应该正视不容回避的历史,错误就是错误,总结汲取历史教训。这是任何一个勇于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政党都应该做的事。

赫尔岑的名言:向后看,就是向前进!

毛泽东主政27年,基本手段就是“运动治国”,借用当今胡锦涛的话说就是”折腾”,瞎折腾,乱折腾。陈奉孝先生在《应如何评价毛泽东》一文中说:“在毛泽东建国后执政二十七年里,他一共发动了全国规模的政治运动十一次,即五零年由批判电影‘武训传’引发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五一年的‘镇反’、五三年的三、五反、五四年的农业合作化、五五年的‘肃反’、五六年的私人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五七年的反右、五八年的大跃进、五九年的反右倾、六三至六四年的‘四清’、六六至七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那么他发动的这些全国规模的十一次政治运动,其中有几次是正确的呢?不带任何偏见的说,恐怕只有‘镇反’和‘三、五反’这两次。”

陈奉孝认为:镇反和三五反两次运动是正确的。笔者认为,三反五反运动也是不正确的,不过为了议论集中,本文对三五反运动不予涉及,只议论镇反运动。

陈奉孝解释道:“一个新政权建立以后,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为了使自己的政权巩固下来,一般都要镇压旧政权的残余势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五一年的‘镇反’基本上还算是正确的,但也错杀了不少人(如果从民主和人权的角度来考虑,五一年的‘镇反’也是错误的。根据国际法,当敌人已被打败,放下武器后,如果再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杀害,那就犯了屠杀罪)。”

对此,我不敢苟同。我认为,毛泽东发动的镇反运动是错误的,不能说“基本上还算是正确的”,只是“错杀了不少人”而已,这好比说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必要的,只是犯了扩大化错误。至于说到“偏见”,现在左派他们还在为毛泽东招魂,颠倒是非,伪造历史,为毛评功摆好,全面歌颂毛泽东的功绩,镇反运动自然也在其中,那才是真正的“偏见”。我想在评议历史的时候,用不着自我表白带不带“偏见”。尽管是评论60年前的历史,即使标榜客观中立,仍然会表现出立场观点和某种“偏见”。有偏见不算坏,坏的是不承认事实,对历史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然后颠倒黑白,颠倒是非。例如至今仍有人认为,毛泽东时代饿死了三四千万人的大灾大难是编造的谎言。这就不是科学的态度了。这样的“偏见”万万不可有。(张羽《解读毛泽东时代饿死几千万的谎言》载乌有之乡网站)

首先要声明,我的家庭成员和亲戚中,没有人在镇反运动中被逮捕和镇压,因此可以比较超脱地来评论镇反历史。我们这些经历过见证过镇反运动的人,在相隔了将近六十年之后来评论镇反运动的是是非非,有利的条件是有许多感性的记忆,但是除了受本人观点、见闻的局限,还有许多当初留下的误传误导误闻误听以及认识历史的方法、视角。如果不摆脱那些误传误导误闻误听,得到正确历史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仅仅停留在若干感性印象中,就难以得出符合实际的客观的科学的理性的结论。

陈奉孝说 “一个新政权建立以后,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为了使自己的政权巩固下来,一般都要镇压旧政权的残余势力。”此话说对了一半,就是这种事情的确是只会发生在“非民主社会里”。假若抗战胜利后,毛泽东接受了斯大林的劝告,走法国等欧洲共产党的道路,参与议会竞选获胜,上台执政,就不存在所谓“镇压旧政权的残余势力”的问题了。

那么,依靠枪杆子夺取的政权,是否必定要来一场规模巨大横扫全国,杀人71万,关管几百万“反革命”的“镇反运动”,才能够“巩固政权”呢?从建政60年的历史来看,一个新政权能不能巩固,关键是看人民是否实实在在地获得民主自由的权利,在经济上逐渐改善富裕起来,执政者是否能够受到人民的有效监督。但是毛泽东口里大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实际上是把人民的政治热情转移到报复“反革命”上,好像只有杀人多多才能翻身,其实镇反运动杀人不过是实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序幕。后来的事实证明,镇反与否,和人民是否“翻身”、是否“站起来”毫无关系。台湾实施和平土改,没有杀地主,地主失地得钱,地主和农民都满意,农业发展,农村繁荣,“三农”齐飞,效果极好。大陆实施暴力土改,杀了不知多少万地主,比杀反革命还多,最后农民至今没有“翻身”,“三农问题”仍然是困扰大陆的老大难问题。镇反虽然杀了71万反革命分子,随后农民和资本家都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知识分子打了55万右派,没有自然灾害的年头饿死了三四千万人,如此等等,杀反革命像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割,越割越多,一直割到华国锋时代,总是不能斩草除根,执政了60年,至今执政党仍然把“稳定”当作压倒一切的任务,可见镇反和巩固政权毫无关系。实际上,杀人和稳定,不是因果关系。虽然有“杀20万,保20年稳定”之说,现在“稳定”了吗?由此可见,一个不是依靠选票夺取的政权,既害怕“旧政权的残余势力”复辟,又害怕人民不承认,于是煽动人民起来“镇反”,制造白色恐怖,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再说,国民党政府和几百万军队,相比较于共产党治下的解放区以及解放军,不知要强大多少倍,结果都被推翻被打败,剩下一些残兵败将以及散居于城乡的政府官员,都是七零八落,根本不敢蠢蠢欲动,根本没有造反的组织和东山再起的力量,他们对新政权根本不可能造成威胁,60年来也没有任何历史事实证明这一点。假若还有一些“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个别人员,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发动一个镇压反革命运动。事实上,镇压的也不只是“旧政权的残余势力”,打击面之广,杀人之多,哪里只是“错杀了不少人”啊!

明末流寇张献忠是杀人魔王。鲁迅在《晨凉漫笔》中说:“他开初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他分明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已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所以就杀,杀,杀人,杀……”但是毛泽东却是开国主席,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归心,“万岁”瀛耳。他为什么也要杀,杀,杀呢?

镇反杀了71万人,毛泽东说起来理直气壮,如数家珍,洋洋得意。在连续不断地下达的镇反指示中,毛泽东反复告诫各级领导人,“应当放手杀几批” “应杀者均杀之。”“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我希望各大城市、中等城市,都能大杀几批反革命。”(均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杀,杀,杀,毛泽东对于杀反革命,心不慈,手不软,而且竟然还有“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的感觉,真是一个杀人魔王的变态心理。

这些被杀者,其中不少在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时期得到平反,但是他们的家属都不敢出来诉说冤情。这是一个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的历史禁区,雷区。对林彪、对江青加上了“反革命集团”的罪名,几乎就盖棺论定,成了铁案。

现在只有当过右派分子的人中的少数异类,毕竟获得了“改正”的合法性,还有一点写作能力,自以为拥有了某种话语权,因此尽管登录了黑名单,时时受到监控监听跟踪抄家等等打击,还是冒着强大的政治风险,在海外发表文章,为反右运动的历史申张是非,为彻底否定反右运动和要求补发工资以及赔偿损失,频频呼吁,为中国社会的宪政民主转型说长道短,恪尽绵力。

但是那些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他们的子女后代也没有这种可能了。镇反留下的资料少之又少。镇反运动如同开展其它运动一样,发动的时候,大张旗鼓,铺天盖地,先验地陈说其重要性都是为了国家、人民,为了共产党,为了社会主义,最后却从来不交代结果,总结报告都是空空洞洞的结论。那种抽象的一般的没有任何具体实例、事实和统计数字的结论,那种不说预期效果的结论,那种回避“实验是检验真理标准”的结论,成了开展每一场政治运动的特点。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正是每一场运动的特点。

从逻辑上来说,毛泽东发动的政治运动,怎么可能其它的都错了,却有这么两次是不错的呢?毛泽东发动的政治运动,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走向前的,前后相接,因果相续。在逻辑链条上,不会出现断裂。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镇反、土改的大规模杀人,坐监,管制,使人民生活在恐惧中,随后发动的那些政治运动,能够顺利开展吗?上海镇反,第一次枪毙284人,声威不可谓不大。原来传说的共产党要“共产共妻”的谣言已经烟消云散,但要“杀头”却变成了事实。就毛泽东个人而言,他发动的镇反、土改运动,以杀立威,大功告成,如愿以偿,但是却给他的接班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遗患。

主流历史学家从来没有为任何一场政治运动写出一部可以称得上历史著作的专著。现在只有若干部反右运动史具有历史学的科学价值,但却是民间的著作。在研究政治运动史方面,主流历史学家完全丧失了话语权。他们只能演绎“决议”,成为某种代党立言的传声筒。他们的著作谎话连篇,空洞无物,没有任何科学价值历史价值。当局全面封杀历史,使历史空壳化抽象化虚无化。这也从反面证明这些政治运动是错误的,毛泽东用全力发动的上述政治运动,今天已经没有可以夸耀的功绩,只有无穷的错误和巨大的罪责,实在是一场悲剧,折腾了三十年,付出了几千万生命,却以悲剧谢幕。今天执政党唯一的手段,唯一的能耐,就是利用对文化对新闻对出版对媒体的绝对垄断权,全面封杀历史,包括毛后的历史,不准言说、写作、出版、摄录。过去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现在是文革在中国,文革史——文革信史——在海外。

相比较于反右运动,杀了71万人,关管了几百万人的镇反运动连一本小册子专著也没有出版,完全成了历史的盲区。可是《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却存在于世,于是镇反运动浓缩成了一个字:杀。

土改运动的主题词是:杀;镇反运动的主题词是:杀!这就是徐徐拉开的人民共和国的序曲,序幕!

60年前,曾经投身左翼文艺运动,信奉马克思主义的诗人胡风,在参加了开国大典之后,心潮澎湃,写了一篇长诗《欢乐颂》,放声歌唱“时间开始了——”!什么“时间”?毛泽东的“时间”!胡风以诗人的激情写道:“海/沸腾着/它拥着一个最高峰!毛泽东/他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在诗人的心目中,毛泽东是拯救国家、拯救苍生的革命圣人,他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可是胡风哪里料到,5年后,他成了毛主席钦定的“胡风反革命集团”首领。历史嘲弄了诗人。

这个共和国本来应该是可以进入一幅媲美伦勃朗,媲美达芬奇的历史长卷。一位抗战时期在敦煌莫高窟苦心孤诣临摹过壁画的画家董希文,他融合东西技法,画了一幅《开国大典》,气势恢宏,辉煌壮观,开创了中国油画的新风。但是,后来,画中人,毛泽东的文臣武将亲密战友一个一个地被整肃,这样,本来被历史定格了的作品改不胜改。中国油画的苦难和毛泽东执政的败笔,成了中国人民永远的喟叹!历史嘲弄了画家。

镇反运动既然已经进入历史,隔了60年,我们,特别是历史学家,应该以大智大勇面对它。

我认为镇反运动是一场错误的运动。

这个问题我将继续探讨。

(2009-1-30于山东大学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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