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记事(30)

2008年7月8日,晴

继续行驶。原本郁郁苍苍的群峰,已被地震搞得乱七八糟,特别是紫坪铺水库周边,每座山、每尺土都被翻动过。鲲鹏叹道:没溃坝,算奇迹,也算万幸。

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子将人带入战争年代,不少路段,只能沿着密密匝匝的”弹坑”绕行。在过一临时搭建的路桥时,我们的轿车底盘发出几声惊心动魄的刺响,鲲鹏顿时呲牙咧嘴。我急忙摇窗,企图探头查看,不料前后尘头大起,我们已被胁裹在两串救灾工程车之间。

尘埃之上,太阳沉迷于茫茫血雾,我们则跟在大车后面吃土,不过十几分钟,就个个形容枯槁。沿途许多兵站,却碰不着一个老百姓。我心想:全搬迁了么?找谁采访去?

我居然还打了个盹,梦见几只长着人头的老鼠,腿被钉死在峭壁间。咋办呢?下一步它们肯定要咬断自己的腿,逃跑。正这样揣摩,就醒了。有声音在怒吼:停车检查!于是我们在三岔路口停靠。右手过桥通往映秀,直行通往三江旅游开发区,大毛急忙陪着笑脸下车,递上《摄影记者证》,叽哩哇啦解释了半天,挡道的阿坝州特警却不肯通融。特别是那黑炭般的小个子,将手提式冲锋枪拍得咔嚓响,看那架势,将我们当台湾派来的特务了。

鲲鹏也下车了,在毒日头下,撩起衣襟,露出半截白肚皮,还贼眉鼠眼,窥视桥那头,这就更激发人家的阶级觉悟。冲锋枪几乎要抵拢脑门了:命令你们原路退回!除非持有《特别通行证》!鲲鹏指点着一串长驱直入的卡车,质问:你们为啥不检查他们的证件?冲锋枪说:他们是救灾车,挂有阿坝牌照。鲲鹏无奈,只得招呼大毛上车,轰轰退几步,对准三江方向直行。不料刚出去百把米,冲锋枪又追了上来:听懂没有?原路返回!

我们顺便去三江旅游也不行?

地震重灾区,禁止旅游。

三江跟映秀是两个方向嘛。

不行。原路返回。

秀才遇兵,无理可讲,我们只得掉头。出了好远,鲲鹏才嘀咕:那杆20多年前的老枪,跟模型一样,能不能打响都难得说。

返回都江堰市区,鲲鹏的鬼点子又上来了。他先找当地熟人打听半晌,然后径直奔北郊中巴车集散地,连吼几声”做生意”,惹得一帮赤膊汉子闻风而动。经讨价还价,我们最终花120元人民币,雇了一辆挂阿坝州车牌的小中巴,原因是司机把胸脯擂得山响,”进出汶川无数次,跟检查站混得烂熟,我过不去,温家宝也过不去”。

于是重整旗鼓,在各吃两根雪糕、猛降一阵虚火之后,我们回头再杀往震中。大毛戴着墨镜,挎着像机,坐前排,我开玩笑说:看那身体的吨位与派头,起码是省级以上的特派视察员。大毛反驳:特派员坐这种浑身都响的破车么?我说:温总理的亲民政策嘛。车越破,官越大。

嘻嘻哈哈一会儿,又抵拢三岔口,又听到那熟悉的怒吼:停车检查!冤家路窄,那冲锋枪对准我们,还一眼就认准了我们。司机吓得脸色煞白,只能摸清他后脑勺的鲲鹏却在身后催促:哥们儿,快下去勾兑关系!不是说你过不去,温家宝也过不去么?司机嗫嚅:我哪晓得你们刚才碰过壁,叫特警给盯上了?

牙科医生大毛见状,立马探头,先声夺人:有理讲理,枪不要胡乱比划,万一走火了,哪个负责?冲锋枪说:你们一再想蒙混过关,啥子意思?大毛说:关心灾区的意思。你作为解放军,也不能只晓得挡道,而不晓得解释。冲锋枪说:解释啥子?我瞅你就不顺眼。大毛说:我是摄影记者,进汶川多次,你瞅我不顺眼,也拿我没办法。

天气暴热,大家都火大,局面正不可收拾,一辆军用吉普呼地刹到脚边。下来一个军官,询问情况。冲锋枪气势旺,大毛的舌头巧,军官居中调停:请原谅,我们执行公务,必须查验汶川地震指挥部的《特别通行证》,才能放行。这也关系到你们自身的安全。里面死人太多,瘟疫容易传播。

软磨硬泡,无法沟通。我们只得问清指挥部的具体地址,再次返程数公里,抵拢一竖着木牌的山坳停车。司机埋怨说:你们这么闹事,以后他们把账算在我头上,咋办?

顺木牌上的箭头,一溜黄泥坡,到底,即横竖几栋3层楼房加几排地震棚。大毛率先进正门,在2楼的拐角,仰面碰上地震指挥部办公室的杨科长。拖鞋、短裤、汗背心、蓬乱的分头,让时光一下子退回到上世纪70年代,那时的下放人员,就这落拓模样。大毛掏出《记者证》晃了晃,口吻有点居高临下。机会主义的科长就将我们迎入办公室。指挥部已经撤走了,他说,都江堰和汶川,各负其责。我名义上是科长,实际上就一留守人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我们算白跑罗?大毛边搭腔边东张西望。

我的确管不着。

可不可以借你的座机打个电话?

绝对不行。

好好。那我抄一下墙上的电话号码。哦,你的名字在这儿,汶川县委书记在这儿,还有抗震3人指挥小组呢,抓紧点,二毛,你帮我念念。

你们要干啥?科长急忙阻拦,并以一身排骨遮蔽。这是绝密,内部掌握的。

都上墙了,还绝密呢。我嗤之以鼻。阴谋家大毛嘿嘿两声,拉着我边撤退,边狐假虎威:耽误了我们的正事,你负不起责。

回到车里。大毛照准抄来的号码,一个个拨,某某秘书长的手机终于通了:喂喂,秘书长你好。记得不?我是《四川摄影》的廖记者嘛。地震那几天,我陪同省市领导来过好几次,你太热情了,我们简直有愧,有愧,没把工作搞好。我这里还有不少你在救灾现场的照片,太感人太感人了。这次嘛,我想进映秀,再补拍一些资料,没办法,都是领导交待的任务。是是。你还在省里开会?暂时不能来?晓得晓得,你太忙了。为了灾区人民,估计你熬了很多夜。我嘛,已经在路上了,快拢第一道关口了。才突然想起,最近的《特别通行证》没办。不不,路过都江堰,却搞忘了。所以嘛。哦,你亲自给检查站打电话?不好意思。哎呀,一来二往,大家都成朋友了。抗震救灾,让素不相识的我们,成为朋友。谢了,秘书长!下次我请客。一定。

真没料到,牙科医生竟有如此精湛的诈骗才能,所以第3次过关,异乎寻常顺利。几个武警对我们刮目相看,差点就要立正敬礼了。那杆老掉牙的冲锋枪,早已藏到后背。惹得鲲鹏不禁骂了句”龟儿子”。

过了桥,公路面目全非,如梦如幻,上下左右长满了狼牙。鲲鹏说:还得感谢冲锋枪没让我那破车进来,要不肯定抖散架。

土浪翻滚着,泥石流倾泻着,越往里走,崇山峻岭的映秀地区就越像一个垂死的伤兵,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太阳在夹缝间呻吟,仿佛一块在地震中被抛上天的烫石头。我一直在寻人,可一直寻不着人,颠簸了一两个钟头,除开兵营和兵,竟没一个本地老乡。

映秀镇依山傍水,在湍急的河谷内蜿蜒数里,本为一幽美去处,却因数年的矿业开采和冶炼,搞得千疮百孔。从某个程度,地震也算对人类过度毁坏自然的惩罚。据中途搭便车的3个武警讲,他们曾亲眼目睹,山的肚皮,河床的肚皮,跟鱼肚皮一样,被看不见的刀子破开。白的,黑的,乌红乌红的废料,自肚皮深处朝外翻,又被泥石流带到下游。”有些废料啊,人盯久了,就一股一股冒眼泪,止不住,脸,脖子,也生疼生疼,恐怕含幅射吧”。

鲲鹏问,是否如外头谣传,核废料泄漏了?武警答不是,否则我们就不敢进来了。可政府也不能辟谣,越抹越黑嘛。

鲲鹏又问:这方圆数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武警反问:谁来统计呀?我们刚进来时,他妈的,没日没夜拖尸体,往河那边的万人坑里扔。膀子都累麻木了,脱臼了。数字没意义。500个和50个,一回事儿。报纸、电视上,公布死几千,那你把公布的数字扩大两三倍,就差不多。社会主义国家,形象至关重要;你我私下侃侃,哪说哪丢,不存在形象问题嘛。

我由衷地谢武警,在小中巴里,在流动的逼仄空间内,大伙挤作一团,他们才从专政机器的零件回归为不设防的真人,从抗震救灾的光辉舞台回归为骂骂咧咧的最可爱的人。

继续挺进。我们感觉在超级兵营内晃荡。鲲鹏开玩笑说,平均一平米一个兵。而且每个兵都在忙碌,犹如蚁群,犹如《美丽乌托邦》里的人蚁合成中心,从事着集合、解散、挖坑、铲地、搬运、消毒、搭棚、焚烧、打桩、建设、驾驶机械,等等。我们走马观花地拍照,留下点滴记录。在一座命名为”百花”的公路桥旁,我们停车,明白了啥叫”寸寸焦土”。漫延数公里的路段折断、坍塌、颠覆,中心桥拱完全掰开,却藕断丝连,暴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我惊叹:真像扭成几截的麻花!对地质有一定认识的鲲鹏却宣称:我们脚下就是震中原点!周围没有泥石流,没有滚石阵,可桥要在瞬间毁成这样,非9级地震不行。

为平衡视觉的震撼,我把目光挪向路边的河流。它呜咽着,水花闪烁,犹如数不尽的眼球和牙齿,然而却无法描述那瞬间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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