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记事(31)

2008年7月8日后晌,晴

日头稍微偏西,我们历经重重关卡,进入5·12的震中映秀。据说隔一匹山,就是损失最为惨重的北川。

除了地震棚,没有任何完整的建筑。废墟尚未清理,有的废墟甚至没有动过。我们沿着河的此岸步行,与先后两拨背着消毒器械的防化官兵擦肩而过。转拐时,大毛走失。我和鲲鹏穿过吊桥,直抵彼岸,立脚未稳,就被阵阵浓烈的尸臭熏得晕头转向。鲲鹏连打几个喷嚏,竟出现幻觉,说有股尸水流进肠胃了。我忙握拳鼓劲:坚持坚持,不能这么快逃跑。于是顺着挖掘机开辟的沟壑,我们掩鼻深入,两旁瓦砾连绵,鬼气森森。我咔嚓数声,猛回头,却见一溜溜变来变去的人形烟雾,平地而起,眨眼就飘过头顶。

正闭目祷告呢,一背箩筐的老大娘突然现身。我抓住机会搭话,才弄清此地乃制药厂宿舍,地震埋了400多人,挖出来几十个,其他都在下面。鲲鹏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属没想法?老大娘唉唉两声,说不挖出来还好些,免得看着受刺激。当兵的天天消毒,天天喷几次化骨水,估计连骨头渣渣也化没了。气味好浓哦,蚊子、苍蝇、蟑螂、耗子,一堆堆被毒死。

我掏出录音机,老大娘却再不愿多嘴。我甚至没能耐搞清她姓甚名谁,何方人氏。罢罢,垮塌山体瀑布一般垂挂,断壁残垣横亘数里,这是真相么?眼睛看见的,镜头框定的,算不算真相?罢罢。除非这儿的上万名死者站起来回答。

返程时天色晦暗。回到成都就已深夜。温江的租房内没热水,我就像多年前在狱中,将冷水开到最大,哗啦哗啦,兜头冲刷。我抹了四五次肥皂,还觉得浑身有味儿。某种浸透神经、浸透灵魂的尸臭,大约是冲刷不掉的。正如我年轻时在长诗《死城》里所写: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我的发根溢荡着尸臭。

虽然现在的我没有头发。

2008年7月9日,晴

我的出国权律师滕彪博士在地震废墟上搜集了一则日记,转给我,作者为德阳市汉旺镇东汽技校14岁的死难学生陈璐。纸面枯黄,字迹模糊,我凑到太阳底,辨认多时,抄录如下:

爸爸我想对你说。爸爸,喝点儿酒并不是坏事,可是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一次,您的朋友将您背回来,我看见您的头耷拉着,眼睛紧闭,脸色蜡黄,又呕又吐,浑身酒气。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爸爸。

您不仅酗酒,而且抽烟一支接一支。清晨起来,不吃饭先抽烟,饭碗一搁,烟就掏了出来。我不知道劝了您多少次,妈妈也说破了嘴: “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身体搞垮了怎么办?”您说过要戒烟,可就是拿不出行动来。我真恨烟酒无休止地缠着您,使得我们家中常没有笑声,没有欢乐。

爸爸,从现在开始,您再不改了这个坏毛病,我就不理您了。

由于是单页,找不出日期,但能够肯定,这文字写了没多久,作者就被埋葬。如今一切都成过眼烟云,也不晓得女孩爸爸的”坏毛病”改正没有?

2008年7月10日,阴,小雨

给绵阳方向的朋友去电话,打听北川县城的情况,得知即将封城。要通过关卡,深入核心,得持有《特别通行证》。

回过头找谙熟官场的牙科医生大毛,请他快想办法。

2008年7月11日,阴,小雨

在成都图书馆附近,巧遇六四牢友李必丰,也就是我在《证词》等作品里写到过的、偷越过国境、脸蛋被揍得一边大一边小的行动主义诗人。现在做点小生意。一番笼中兽类般的亲热后,老李告知,他有熟人,且熟悉路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我偷运进北川城内。

意外大喜。于是约来床下作家汪建辉,一起大吃大喝。席间数度狂喜。

2008年7月12日,阴间晴

在家中等待。抽空携小金跑了一趟建材市场,面对日新月异的物价,侃价、叹息加咒骂。可还是买了些水龙头之类的小东西。

突然记起,今天是5·12大地震的两周月。又咋样呢?我已经老了,缺乏热血了,如果多年前,我至少得写一两百行的凭吊诗。其中有与《屠杀》《安魂》相仿佛的句子:

有人问道:汉字怎么写?
随即是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声音
太阳如纷纷扬扬的雪撒下来
睡吧,睡吧,召唤那样远,那样远……

2008年7月13日,阴间晴

仍在家中等待。李必丰与我多年交好,不会水吧?况且他如今是基督教徒,上帝肯定替我押着他,非讲信用不可。

2008年7月14日,晴间阴

等待。似乎见着了黎明前的曙光。

2008年7月15日,晴

读法国戏剧大师贝克特的名篇《等待戈多》。戈多·李是否真成了永不再现的哲学命题?

2008年7月16日,晴

李必丰下落不明。我终于犯了疑心病,狗日的是否在打探路线时,被抓起来?想到他已先后两次、坐牢12年;继而想到他的老婆孩子,一贯性苦熬苦撑,就越发堵得慌。

快黄昏了,打电话给老汪。老汪说别太死心眼,坐过牢的,都这毛病。

2008年7月17日,晴

老李没等着,却等来大毛,称已如愿搞到省政府救灾指挥部的《特别采访证》。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2008年7月18日,晴,暴热

上午8点多,大毛驾车,搭上我和小金,从成都直趋绵阳。”抗震救灾特别采访”几个大字,张贴在挡风玻璃,很醒目,也很招摇。不用吭一声,高速公路的收费就全免。我这个只适合在阴暗角落活动的反动爬虫,底气顿时如官派记者一般充足,竟不由自主哼起少年时期的流行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惹得80后的小金嗤之以鼻:老威啊,我看你翻不得身,掌不得权。你一翻身掌权,中国人民就惨了。

拢绵阳,再拉上老友老卢,深入重灾区。一路没有理由不顺风,路况也没有预料中的不平坦,联想到映秀之行的崎岖,击额庆幸。

直到抵达群峰隘口之擂鼓镇,我们才隐隐感觉形势仍不容乐观。武警们手持小红旗,列阵以待,普通车辆均到此为止。而有恃无恐的我们,则绕开毁弃的老公路,沿新辟的土路缓行。重重叠叠的地震棚,出没着若干赤膊难民,瞅得患职业病的我,手微痒,心剧跳。

大毛却担心节外生枝,不肯停车。作为摄影迷的他,地震废墟当然比地震幸存者更扯人眼球。果然,几公里的路,他就边驾车边胡乱咔嚓了若干得意之作。终于接近北川县城了,一堆美式灾难大片里常见的残楼和瓦砾,据说就是原北川中学。我们小心翼翼碾过大片泥浆,绕开能够埋葬十几辆卡车的土坑,坑上坑下,若干人和机械正在忙碌。

真没料到,一个县城的出入口竟如一个社队企业大门,五六米宽,两端连接着难以逾越的翻卷式铁丝网。我们遵命停车,挎枪的贵州省防化部队特警,一字排开,如临大敌。大毛下车交涉,所有的证件都掏出来,无济于事。必须是指挥部首长的直接命令,方可进入。戴白手套的军官语气斩钉截铁。

市委书记秘书行不行?大毛问。
不行。军官答。请你的车靠边。

于是灰溜溜靠边。在毒太阳下,大毛如焦头烂额的哲学家,捏着手机苦思良久,终无良策。只得汇入观光大流,从右边绕道上山。坡相当陡,车抵第一个之字拐,即可眺望大半北川废墟;抵第二个之字拐,就可鸟瞰废墟全貌了。徒步上来参观和留影的人络绎不绝,老卢和小金也跃跃欲试,可大毛说太闹热,没意思。我也赞同先上顶,然后再一步步作梯级降,避过游客高峰。

山道盘桓,半个多钟头后,我们就升到相当高度。植被也相当繁茂,不少坳口,黑黝黝的,连箭矢般的烈日也穿不透。这自然缩小了地震损害度,特别是遏制了泥石流。只是公路的裂缝和塌方源源不绝,有两三处,卡车大的巨石如树木插在当中,令人心悸。大毛掰着倒车镜,提气过关不过几分钟,却遇一棵真被移位的大树,架在那儿,我们不得不学胯下受辱的古人韩信,从裆底嗤地钻过去。

海拔约3000米处,车开至一人工打造过的旅游羌寨,接近峰顶了,我们就停车观景。片石堆砌的所谓羌寨,如今已成几堆建筑垃圾,地面也如死者的皮肤,无可挽回地皲裂和溃烂。不过能够想象地震前的黄金岁月:花枝招展的门楼,酒肉和山歌;花枝招展的羌族姑娘在静谧的夏夜,与三二动作别扭的游客手拉手,围着篝火跳据说流传了几千年的圆圈舞……

蓝天白云。对面的山脊平缓,如温顺的巨兽,浑身却绽放着横七竖八的鞭伤。而在巨兽脚底,就是被瞬间的暴怒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北川。这个群峰夹缝下的小城,这个地壳裂缝上的小城,当今任何人,只要以它为圆心,沿周边地势兜一圈,均能感觉到覆灭之必然。据说30多年前,死掉24万人的唐山大地震之后,它就被科学家们实地勘测。当时争议很大,可主张整体搬迁的远见者在中国官场,既凤毛麟角,又处于劣势。

我们拜访了从坡地归来的羌寨留守者,一个介于侏儒和正常人之间的白发老头。他手里捏着两包烟,耳背夹着一根烟,从头至尾笑。甚至背过人也笑。这是我在5·12以后,所见的唯一彻底的乐天派。以下是我和他的问答–

就你一人在这儿?

嘿嘿。是。

不寂寞?

嘿嘿。不。

地震时你也在这儿?

嘿嘿。是。

你的感觉?

我在拉屎,差点跌坑里。嘿嘿。光着屁股翻筋头。嘿嘿。十几个游客在乱跑。房子啪嗒啪嗒垮,压死好几个。午休睡死了。死了就死了。嘿嘿。

然后呢?

没房子睡,就睡帐篷。一个人在这儿,一直睡帐篷。没有没有,地震那几天,我扯张油布,跑到坡坡上去,看星星。下雨嘛,就躲进岩腔。嘿嘿。野猪冷了都钻岩腔,我啥子没有,跟野猪差不多嘛。

你不难过么?

看死人难过,就不看。不看就不难过。特别是有酒喝,还高兴。嘿嘿。哼哼小曲儿,高兴。

你没下山去逛逛?

嘿嘿。地震了,就不去了。山上有菜,救灾物资也可以分点点,勉强着过嘛。守着这么大匹山,饿不死。嘿嘿。野兽饿不死,人就饿不死。

星星好看么?

没逑啥事儿,就看。有婆娘,当然就看婆娘罗。星星看进去了,就睡着了,不会东想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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