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史。三十年前
写下这个题目,自己觉得有点迷糊:三十年前,凡是没有出版的书,不都是禁书?从定义上说,三十年前大部分书在中国都是禁书:禁书比非禁书多几十万倍。记得1978年《读书》发起过一次关于“读书有无禁区”的争论,有人驳斥说《我的奋斗》也应当开放吗?我当时心里就嘀咕:这个人有特权,看过《我的奋斗》,否则他怎么知道他能看别人不能看?
吾等人物当然只能读香花。只是每天面对《毛选》,年复一年,实在困乏。我只好在心里作中译英练习。如此练英文,当然不是好办法,但是也练出来了。现在不少朋友家里有几十种外语教科书,问我学哪一本才好,我的劝告总是:不要再挑挑拣拣了,盯住一本学到底,越是挑拣越是学不会。当时,“革命群众”经常冷不防来检查,看我读《毛选》时是否“胡思乱想打反动主意”,每次我总是能把前两页背出来,因为刚琢磨了几遍如何翻译。革命群众拿我无可奈何,只能批我“脑子越好越反动”。我从来没有坦白过我的这个把戏,心里明白我的做法非常反动,今天公开承认,不知道能否博他们一怒。
所以,不仅读书无禁区,而且读什么都比不读好,哪怕不得不读了几万次的书。
1978年我到中国社科院读研究生,从此有机会作“读书人”,反而觉得不太来劲:一心做学问,读书目的太清楚。读书最大的乐子是面对满架子书,漫无目的随便翻看。1981年我有机会得到富布莱特研究奖,到美国做研究,写作《远游的诗神》一书。美国各大学的图书馆,都是开架的,让我过了乱翻书的大瘾。伯克利加州大学,是美国左派大本营。当时里根从加利福尼亚州长做上了总统,但是伯克利师生不买账,越发左倾。学校附近有好几个“毛派书店”,全是关于中国政治的英文书。我记得在一个书店站着读了整整一个下午,老板要关门了,邀请我这个热情的读者到酒吧喝一杯,要我讲讲“中国革命的经验”,结果三句没说上,就争论起来。老板骂我“被收买了”,我说我来此地是美国参议院的钱,他马上吼起来“那就更糟!”。
我赶快付了钱走出酒吧,心里倒是觉得奇怪:《马克思的三个女儿》在中国人看来,可以说是对革命导师人身攻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站着一口气读完),这个左派老板怎么会放在书店中间的展览摊位上?我这才明白他们对书的看法与我们不同,只要是谈马克思的,就是好书。
后来找到了伯克利的“东亚图书馆”,这才大开眼界:所有听到过却从未有机会看到过的大毒草,全部都在这里。譬如《江青同志》(就是让江青倒台的原因之一《红都女皇》)。作者维特克,在国内漫画中是几乎只穿内衣的美国女特务,原来是个研究生,是个对文化革命过于感兴趣的左派,而且访问江青前,在伯克利由张爱玲指导做最后的闭门读书准备。至今我们不知道张爱玲关于江青说了些什么,或许1930年代的“内幕”说了不少吧。
一次翻旧杂志,甚至读到了《野玫瑰》。在南京大学读书时,陈铨教授是个“老牌特务”,从来只有扫厕所的份,他的《野玫瑰》是“中国法西斯主义”大毒草。当时赶紧一口气读完,生怕再也找不到。读后觉得实在是找不到何毒之有,至多是地下工作者党派不明。多少年后看《色,戒》,觉得陈铨真是冤到家了。
不仅有鲁迅骂过的书,陈源《西滢闲话》,梁实秋《雅舍小品》,还有全套台湾《传记文学》,各种国民党特务、托派反动头子、共产党叛徒的回忆录;不仅有大量文革小报资料,甚至有台湾的“匪情材料”写林彪事件。当年这些书读得心惊肉跳,现在想来不过如此,绝大部分材料今日网上都能找到。
东亚图书馆里不仅有《金瓶梅词话》几种全刻本,还有全套叶德辉《双梅影庵丛书》(其中包括他从日本古书中辑录的中国古代房中经典若干种。这种工作恐怕今日中国人都不会认真做),我这才明白叶德辉被农会判死刑,恐怕士大夫中也没有人救他:这个人真是太狂。
谈到禁书,马上大家都会想到色情书籍。在1981年左右到美国的中国学子,恐怕在这件事情上都落到非常尴尬的处境。我从旧金山机场出来,看到机场书店架子上那一排画报,的确是胆战心惊,一边翻一边觑看周围的人,走出门看到满街人依然正常,觉得做了一场狂乱的怪梦。后来我才明白,这些画报对于当时在美国的中年访问学者,冲击更大。复旦大学的一位党总支书记,回到北京时被中国机场检查出整整一箱子的《花花公子》复印件,落到开除党籍,全国通报批判的境地。我至今弄不明白中国机场怎么会查到这种东西:海关对这种图片的嗅觉,比闻毒品的警犬还灵。每年海关表扬的“抵制资产阶级毒害”的模范,大多是“革命警惕性高”,抓住了这种熬不住偷运禁书的人。
另一位着了这种禁书之道的,是甘肃一位地质科学家。画报看多了,竟然在大学运动会看台上偷摸一位美国女学生。不料这个女生穿得不太多,却是位教徒,当场大叫起来。我们的科学家先于运动员狂跑,在全场轰然的“抓人”吼声中,最后被警察抓捕。旧金山总领事馆接回此人,决定遣送回国。此人在凌晨跳楼,受伤后在医院“叛逃”。移民法庭开庭时,当时中国学生中没有几个英文过关的,就让我到法庭去听听说了些什么。我见到了这位垂头丧气的地质学家,觉得这些书真是害人不浅。后来我看到此人在校园扫地,在成人书店门口乱晃:一个科学家的生涯竟然被几本画报如此狼狈地了结!
美国是个清教国家,没有欧洲人那么浪漫宽容,喜欢瞎印书而已。多年“禁书”的中国,人的性神经过于脆弱,最好别来美国,害了自己。等到九十年代中国地摊上色情画报泛滥,才让中国人神经正常起来,此类倒霉栽跟斗的事才不再听到。开卷有益?不错,但是每个人自己的确要有点思想准备,才能什么书都读。
赵毅衡
符号学家,专栏作家。曾就读于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一生任教,现执教于四川大学文学院。为《书城》,《万象》,《新京报》,《外滩画报》,《南都周刊》等写文化随笔专栏。主要中文著作有:《远游的诗神》(1983),《新批评》(1984),《文学符号学》(1990),《对岸的诱惑》(2003),主要英文著作有:《TheUneasyNarrator:ChineseFic-tionfromtheTraditionaltotheModern》(1995),《TowardsaModernZenTheatre》(2001)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