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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2004年的《杂书过眼录》相比,今年这本《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辑》似乎更让谢泳满意一些,至少没有为求“厚重”而强塞不相干的东西。这可说是一个学者的洁癖和自信。当然,在我们读者看来,两本书一样隽永耐读,少了哪本都使不得。
杂书过眼录,多为读书笔记,并且多与旧书有关。感觉当中,谢泳是个很怀旧的人,喜欢谈“旧人旧事”,多读且喜读旧书也就顺理成章了。一如他在《杂书过眼录。自序》中所说:“我平时对旧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想把它们从历史尘埃中带回到现实中来。”这表明谢泳不是为怀旧而怀旧,而毋宁是读旧书想新事。这些旧书确实很杂,但大体是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偶尔有一两册自然科学方面的,也是从人文角度来读的。事实上,谢泳是在为他心目中的中国现代学术史收集资料,至少是想以自己亲炙第一手材料来修正和丰富既有认知,而这些读书笔记,则是“从一个小的视角打量中国现代学术的历程,‘以便’让后来者知道我们的前辈曾经做过怎样的努力,他们曾经在什么样的历史情景中完成自己的学术工作”。须知,谢泳对“笔记式研究”(读书笔记也是学术工作)是有相当自觉的。
谢泳读书不是为旧而旧,为杂而杂,特别是就后者来说,只有心中预存一个统系,才能收“杂取种种,合为一个”之功。这个道理可以直接史料和间接史料的关系中得到说明。粗略地讲,已有的中国现代学术史著作是间接史料,而相关的档案、日记、书信等原始记录则是直接史料。“若是我们不先对于间接材料有一番细工夫,这些直接材料之意义和位置,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则无从使用。”进一步说,“直接材料的了解,靠间接材料做个预备,做个轮廓,做个界落”(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史料论略》)。显然,谢泳定然是对现有的中国现代学术史著作不满意,才去收集和解读第一手材料的,但若对中国现代学术史没有一个基本的轮廓,对成说没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又怎能从旧书摊上发现有用的东西?这些杂书,作为“直接材料虽然不比间接材料全得多,却比间接材料正确得多”(同见上引傅著),尤其是有些旧书并不为人所知。历史研究无非两途,一是有新观点,一是有新史料,谢泳似乎偏重后者,而揆诸中国现代史研究的大背景,致力于收集史料的意义更为现实也更为长远。
收集和解读史料有年,谢泳自然别有心得,其中之一是:“从相关材料中看出问题不是本事,从没有关系的材料中发现问题和材料才是本事”。比如,对于张爱玲当年参加《西风》征文得奖的情况,她本人的回忆和一些研究者的看法就各不相同。杨静远的《让庐日记》在1942年8月5日和6日条下记载了她当时阅读《西风》杂志的感受,并记下了当时征文得奖的情况。对张爱玲的获奖作品《我的天才梦》,杨静远的评价是“材料都很好,却不动人”。这条材料可以为陈子善的研究(通过看原始的《西风》杂志还原了这件事的真相)做个旁证(《读杨静远〈让庐日记〉》)。一般来说,研究张爱玲的人哪里会想到去看杨静远的日记呢,但偏偏后者就有助于前者,若不是广泛阅读,又若不是问题中人,怎能有这意外的收获?这也印证了谢泳的另一句话:“有些杂书,旁人看起来毫无用处,但在有些人眼中却是非常珍贵,因为同样的东西,在不同情怀和知识准备的人眼中意义很不相同。”(《读〈江南实业参观记〉》)
读杂书作笔记是学术工作,也可以是放松工作。作为一个学者,“职业的读书,有时候很累,因为不是以趣味为主。最好的读书是以趣味为中心,没有任何趣味以外的目的”(《读〈颜惠庆自传〉》)。谁云不然?李零甚至以“放虎归山”来比喻自己对读闲(杂)书的渴望。谢泳说:“这些书……放在手边,有时候工作累了,就随手拿一册过来翻看。”(《杂书过眼录。自序》)何其惬意!而谢泳的这些文字也尽是随看随写,全然没有学术文章古板枯燥的毛病,有的篇什甚至非常有趣。比如《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一文,就让人看得“性致”盎然。谢泳认为,对钱锺书的散文和小说来说,大体可以做出无“性”不成书的判断。这个判断确乎有点让人“震撼”,但看了文中列出的若干条例证,也就由不得你说“这太不严肃”。谢泳进而指出,“除了个性和语言习惯外,钱锺书文字中习惯用‘性’比喻,与钱锺书对人的理解与评价有关……在钱锺书看来,没有比用‘性’比喻更能深入揭示人性的弱点,更对人生具有讽刺意味的。”这真是一篇提神的文字,八卦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仅从两辑“杂书过眼录”来看,谢泳读过的杂书就有上百种,而他这般嗜好“杂食”绝非为了消遣和热闹,而是因为看出了其中的门道。门道在握,岂惧乎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