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记事(35)

2008年7月18日,晴,暴热

快下午6点了,依旧酷热难挡。我将蒸得半熟的脑壳探出帐篷,透口气,不料却与一面貌特悲愁的赤膊老汉碰个响。揉着额角,双方各退一尺,然后相视苦笑。你进来?我问。老汉点点头,就毫不客气地越过我,落座小金的身后。

本想交叉采访老汉,又怕影响小金。她就是这么种人,一被打搅,很容易心烦意乱。

小金:你孙女的妈妈呢?也遇难了?

罗克书:我的大女儿,叫母君梅,活下来了。她卖票,我女婿帮人开车。地震时,车进站,才下完客。嗬哟,那车突然像火上烤的癞蛤蟆,拼命蹦,离地一两尺,又嘣嘣落地。我女儿还骂:啥子人搞乱啊?跟着就立不稳。车下面,旅客,车站员工,一潮一潮翻卷,跑到左边,楼垮了,不行,赶快转头;跑到右边,不仅楼垮,后面的山也垮。没地方去了。客运站里,多数被埋,至今没掏出来完。我女儿见别人逃,自己也要下车,在门边,两次叫我女婿给拽住,往椅子底塞。人又不是货物啊,我女儿说,万一垮楼将车子砸扁,人卡着取不出,咋办?车蹦得最高那次,脑壳差不多直起来,像一匹马撂蹄子。嘣嘣再下去,一只轮胎就飞远了。我女儿两口子,崩溃了,呆傻好多天,一说话就头晕。

小金:捡了条命。

罗克书:我的二女儿却不见了。当时她在老街一家餐厅打工。那座5层楼背后,半匹山哗啦一声崩裂,砸下来,轰隆!一股黑烟子冲上天。整条老街,百米之内的所有建筑,要么如锅盖,被扣得严严实实;要么转眼叫推出几十米,带地基推出几十米,把河流都扎断了。

小金:我们俯拍了北川城全景,据说左边那块已长出青草的大荒坡,从前相当热闹。

罗克书:上万的老街居民,包括我二女儿,永远埋在底下,不用掏,也掏不了。天然公墓嘛,变鬼不寂寞。侥幸逃脱的,也就是被气浪卷起、浮在废墟皮面的人,全变成黑泥巴娃娃,只剩两眼睛在不停地眨。我有个侄女儿,住菜市场那边,地震时全家都在,本来已从2楼逃到底楼巷道,要见天日了,房子垮了。5口人,包括3岁娃娃,全完蛋。

我的另一个侄女儿,运气还可以。她当时正牵着娃娃进幼儿园,她性子急,步子快。震了几下,地面突然张嘴,几十米长、几尺宽的大口,正走着的百多人,大人娃娃,齐斩斩掉嘴里。有的整个没了,有的还剩半截身体……

小金:恐怖片哦。

罗克书:那口子一开一合,只见人的血,噗噗噗喷出好远。我侄女儿差点扯下去,不,已经下去,把她的盆骨碰断,又叫嘣的弹起来。砖块块像下冰雹,打得人血肉横飞。你可能不相信,我的侄孙儿,凌空飞了几丈,落地竟没死!身边娃娃的血,染透他了。如果不是他哇的哭出声,谁都难得从血糊糊中,辨出死活。

小金:母子俩脱险了?

罗克书:她爬过去抱起血染娃娃,长声吆吆呼救。周围几个没受伤的,就把他们抬到茅坝,露天躺一夜,淋得跟落汤鸡。第二天下午当兵的来了,才拉到绵阳医治。

我二女婿的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他在废墟底喊救命,喊了两天两夜,声音都哑掉。他的爸爸和哥哥,还有其他自救的人,一起在他脑壳顶叮叮咚咚打洞。第一个洞,掏出几米深,死的活的,弄出来七、八个;第二个洞掏得更深,又死活弄出五、六个。可救不了他啊,两边都有干墙隔着,人钻进去也碰壁。第二天夜里,他在下面还叫”渴,渴,给一瓶水”,他爸吊了一瓶水下去,喊话让他一定要坚持住。他哥偏起耳朵,听见了咕咚咕咚的灌水声,却只能干着急。熬到第3天,开始还有动静,还能隐隐听见”我难受”,一会儿就没动静了。当兵的也终于找来了。调挖掘机,推开干墙,刨出一层层死娃娃,他还在更下面。本来有个小空间,也没受伤,可时间久了,上头的土塌紧了,他蜷在里面,空气就不够用。他活活憋死了,浑身发紫,七窍出血。还有我幺弟的女儿,15岁就长到1米7,漂亮出众得很啊,也埋在北川一中的废墟下了。那座楼下,死了1700多,有400多具尸体,没掏出来。

小金:你们家死了多少?

罗克书:我们家死了二女儿和孙女,整个家族就多了,我兄弟全家9口,没了;隔房哥哥家,老两口没了;还有几个侄女家,等等,近30条人命吧。我们生产队200多口,剩50来口。还有幼儿园、小学、中学……总之,北川城当时在户内的,基本没逃脱,户外打工、开出租、拉三轮、走路的,活了一部分。哎呀,如果外援及时,起码多救活七、八千。因为我们在茅坝坐了个通宵,四面山垮,无处可去,周围好多半死不活的,淋了雨,天亮就气息奄奄了。狗日的谭力!听说人家外地的部队到达绵阳,他却回答没得事,只死了几个人,北川完全可以自救。我们转移到绵阳南河体育场,灾民都在公开叫喊:谭力滚出来啊!谭力当然不敢滚出来,不然会被大家的口水淹死。

小金:我们每到一处,都有人臭骂他。

罗克书:最先的救援部队到北川,除了一把小洋铲,啥都没得,奈何不了废墟,只好原地待命。后来命令来了,却直奔县委,救那些官僚……

手机铃骤然炸响,令人心悸。小金梦醒似地接听,原来是牙医大毛报警:警察已经抓你们来了!立即撤退!

于是仓皇作别。小金问:大嫂,我们还能见面么?罗克书潸然泪下道:要开奥运会了,有损国家形象的灾民,也该朝里头迁移了。擂鼓镇或者任家坪,离北川倒很近。我闻之叹息,转而又对旁边期待采访的苦命老汉咔嚓两下,算是雁过留痕。

快步横穿帐篷区,抵达停车处。老卢已藏身车内,而大毛却强作镇定,与两个红袖套周旋。跟着,车发动了。红袖套说:等等,我们还没查明采访者的身份。小金说:我们是玩儿的,没采访。红袖套说:有人告密了。等等嘛。车却不由分说地向前了。红袖套追上来把住车门,大毛骂了句”拿鸡毛当令箭”,轰地突出大门。

在马路上抱头鼠窜。数公路后,我才问清缘由。大毛说:我带有省级的《灾区采访证》,还不行,必须得出示绵阳市委宣传部特批的证明。这个芝麻官谭力,如今真是一手遮天。我软硬兼施,仍无法通融,他们还拍下我们的车牌,正上报核实呢。

这么严重?

所以我给你们打电话。几乎同时,几个警察就已经来抓你们。看来,绵阳不敢去,我们在前面的岔道与老卢分手,然后直杀成绵高速。

夕阳西下。大毛在高速路上,突然困顿,就靠边停车打瞌睡。醒来时,却已满天繁星。继续行驶中,大毛讲述了他刚才遭遇的事故:辽宁武警刚刚撤走,现在由地方接管。我就与他们攀关系,绵阳这边官场,我的熟人不少。他们说:既然一路人,你们就少在这儿插手。大毛说:注重正面报道嘛。他们说:正反面都不行,前两天灾民才闹事,你看右边牵的铁丝网,闹事灾民都圈在里头。正磨蹭呢,一个闹事灾民果真出现了,扑过来拉住我们就诉苦:记者你评评理,先给我们分电饭锅,让吹嘘抗震救灾伟大成绩,可电视台来一拍完,他们马上就收回。这不是一电饭锅的问题嘛,利用人,哪能这么直接?

回到家已经深夜。疲惫之极。睡前突然想起年轻时看过的一本外国小说,名叫《兔子快跑》。忘记谁写的了。

如果若干年后的某个深夜,某个人在睡前,突然想起他年轻时看过的一本书,名叫《四川大地震记事》,他也极有可能忘记谁写的。因为有关地震文字,实在太多太多。

而人类健忘依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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