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智纯、夏智超祖籍湖北,上世纪五○年代初,他们的父亲任教杭州惠兰中学,举家迁住杭州。我和夏智纯是杭州师范同学,但不同班级,杭师有音乐专科班,称音师。我在音师班,他在普师班。我们在学校时,同学三年,没有交往,没有说过话。在三年级时,他因为考试交白卷,哄动了校园,一时成为“知名”人物,我才认识他。智纯会弹三弦,时时拿一把三弦在校园里行走。性格特立独行,孤僻。 (博讯 boxun.com)
后来听智超说,他曾一度随哥哥智纯住在杭师,因为他父亲负气辞职去上海谋求工作,家有了暂时的困难.可是那时我不认识他,没有感到有个孩子的存在。但是我们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一所校园里生活过,所以也有特殊的亲切。
杭师毕业后,智纯分配到杭州德胜桥小学教书,即是我二姐任教的小学.我分配到仙林桥小学任音乐教师。我的父母随二姐住在德胜桥小学教师宿舍里,我周末回家就会碰到智纯。智纯家在上海,似乎也不和同学来往,连周末都在学校里度过.不久,我因为没有教学经验,音乐又不是学校主课,逐渐驾御不了学生,常被大一些的调皮学生欺侮,我又很想再升学读书,就自作主张辞职了。於是失业在家,住在德胜桥小学二姐处,二姐只一间房,全家要挤住在一起,心情很落寞,准备功课,想在暑期报考无锡国立艺专,因为我哥有多位同学任教於该校,而艺专的门槛并没有上海音乐学院的高,以为考取的把握很大。谁知在暑期我到了无锡后才得知师范生必须服务三年,方准报考大学,连报名资格也没有,失望而归.这段时间,除家人外,接触最多的是老同学智纯了。后来德胜桥小学聘我为代课教师(没有正式编制),我就较长期的留任该校了,父亲打趣我道:“卖了状元当书僮”。只能如此,我当努力寻求机遇和深造的机会了。
智纯自修俄语,很有成绩,能看俄文书报了。於是我提出跟他学俄语,清晨五、六点钟即起床,在学校后门运河边高声朗读,非常用心思,我进步神速,令智纯吃惊,他说他两年的功夫,我两个月就完成了。此时,我父亲正为我补习古文并楚辞、汉赋,智纯也来附读,每晚必至深夜。我们既是老同学,又是新同窗了。此时,父亲在学校附近长板巷租了两间农民平房,阖家迁此,房屋虽简陋,但屋前屋后都有空地,环境清静.智纯仍来附读.
暑期又降临,智纯得到校长支持准予报考大学,我既已辞职也不受规定限制,相约报考。我不愿报考音乐专业,竟选择录取名额极少的北京大学图书馆系,结果名落孙山,而智纯却考取了山东大学海洋系。他鼓励我到上海谋求出路,他爸爸是上海教育界的前辈,人头熟,将来也就在上海参加高考吧。反正我在杭州只是个代课教师,换个地方吧!
那时的户口制度还松弛,沪杭两地自由进出。我和智纯一起到了上海,住在他家。他家当时住四川北路底,只一间大阁楼,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姐姐,四个弟弟,拥挤的程度可谓密集。平日智纯在杭州,他姐姐已在武汉水利学院上学.此时暑期中都回家来了,还外加我一个客人。我受优待,晚上睡一张行军床,所有的弟弟一律地铺。
利用暑假,夏老先生为我奔波托人,结果安排在卢湾区泰康路小学任教,而且比代课教师高了一档,是试用教师。工资也比杭州高了许多。泰康路小学前身是私立小学,校长与教导主任都是单身女性,校长上海本地人有六十岁了,教导主任宁波人,四十多岁的能干女人。我在智纯家,等待开学.
开学后搬到学校去住,住校的老师只有两位,另一位也是新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教师,我在学校担承音乐课和数学课.这时多少有了点教学经验,也能驾御学生了。
智纯的弟弟们都很顽皮,唯排行第四的四毛智超非常可爱,当时十一、二岁,长得英俊挺拔。他的父亲也特别看重他,说将来要靠四毛养家的。四毛静静的,笑起来特别漂亮。
我住到泰康路小学后,因路远不常到智纯家了,四毛常在周末来看我,他坐公车来,我们在小店吃排骨麵,给他买白老鼠小宠物,这只白老鼠能玩车水的游戏,在笼子里水车上爬个不停。傍晚了四毛要回家了,他舍不得离开我,上车时哭了。
夏先生在北郊中学教书,后来他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块地,建造了房屋,全家搬到北郊去住了,郊区路远,智超没有再来。我也无暇再去。能够在上海立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应该是幸运的。尤其后来调到重庆南路第二小学任教,条件更好。我若不升大学,或可免去一九五七年的噩运.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如人愿,后来我和智纯之间发生了引为遗憾的事情,我竟不能安心享受夏先生为我安排的好日子,辞职回杭了。
智纯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他在上海家中只呆了一星期左右,就赴青岛上学去了,临别晚上,我们到他家附近的虹口公园散步,他勇敢的向我表态,他喜欢我,希望能确定关系,希望我能等他。
我一直向往上大学,向往事业有成,有个人成就,还从没有考虑过婚姻家庭、终身伴侣.何况智纯比我还小三岁,他是个上学特别早的男孩。他仅是我的好同学,小弟弟,尤其是我近年来的亲密小朋友,如何能论婚姻谈恋爱哩!绝无可能。我安慰他说,勤奋读书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恋爱还早了一些,不应该考虑的。
我常常收到智纯自青岛的来信,回信中我总是鼓励他好好学习,珍惜这个机会。事后我知道,智纯在青岛大学有个姓李的室友,看过我们全部的通讯,他告诫智纯说,他所爱的这个女同学,不可能成为他的爱人,只能是好朋友,因为大李说,女生鼓励男生好好学习,多半是不爱的理由。於是智纯私下积攒安眠药,准备回沪落实后,作义无返顾的打算。
寒假智纯回上海,我们的小学校还没有放寒假,星期天智纯来看望我,我们步行到附近的复兴公园,阳光很温煦,我们坐在长椅上,智纯为我複述大李的话,要我表态,我的态度仍是将他看成小弟弟。
想不到的是,智纯回家仅相隔一天,他的父亲到泰康路小学,通过校长找我,原来智纯回家后,晚上服下整瓶的安眠药,睡到次日中午,家人才感到蹊跷,并在智纯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张字条,写道:我很累,不要叫醒我。家人随即将他送往广济医院抢救。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父亲当着校长的面,诚恳的对我说,他们全家人都没有责怪我,以为我没有责任。但是智纯恢复知觉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我,狂燥不安。他父亲说非常委屈我,无论如何到医院去安抚一下他的精神吧!不是为他,是为他母亲,因为智纯若有不测,他母亲也活不成了。既然如此,我答应到医院去看望他。学校也给我公假。
智纯仍处於间歇的昏迷状态,口鼻手脚都插满了管子,我坐在病床边,仔细回想为什么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检讨自身的责任。难堪的是,医护人员和病友们时来围观我,加之智纯清醒时拉着我的手不放。时时狂叫,我只能奉陪到底,处境很尴尬。智纯终於出院,僱了辆三轮车,我护送他回到北郊的家。
几天以后,学校放假,我在智纯家住了几天,终於无奈的告别智纯全家回到了杭州。起先,我们还通讯,但后来收到智纯父亲一封信,他父亲说智纯每捧读我的去信,情绪激动,狂叫不已,劝诫我今后不必再去信了,时间会医治一切的。如此,我不再给智纯回信。至於智纯父亲为我寻找的那份工作,我觉得我给他家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我没有资格再继续享受,我辞掉了那份工作,不再回上海了。於是,我再次失学、失业.老师和同学们都得知我屡试不中,劝告我还是报考音乐专业吧!这会比别人多些优势,次年我报考音乐专业,果然考上了。
一九五七年,我尚是一名学生,即陷身“阳谋”,颠沛一生,沦落在社会底层。一九六○年我随陈朗发配到了甘肃.约在一九六五年文革前夕,我突然收到智纯四弟智超的一封信,此信寄自新疆米泉县文化馆,真是久违了。因为遭受太多的风风雨雨,我几乎忘记了智纯和他的家人们。四毛长大了,他当该有二十多岁了。分别四毛已经十多年,这十多年有太多的坎坷,凡知识分子家庭,几乎没有几家能逃避政治的桎梏。四毛告知寻找我的困难,他想到我的哥哥周昌穀,是美院教授、知名画家,於是写信到美院向他打听我的情况,四毛向我哥哥询问我的行止,并向他求一张画,於是他得知了我在兰州的住址,也得到了昌穀先生一张画,上款题为“智超小友赏玩”。这真让四毛高兴.四毛在信上说十多年来他一直怀念我,特别是当他受委屈时,他就会想到我对他的维护,四毛留有我的照片,他常翻看,感受到亲情。我们的头几封通信,仅互相告知几年来的生活情况,彼此都避免谈到智纯,后来我还是问了他的近况,四毛为此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他说到,当年智纯经抢救后,并未及时返校学习,休学了一个学期,他情绪不安,性情狂躁,时时翻看我给他的信件,他父亲想销毁这些信件,被他得知后竟昏厥不省人事,从此父亲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休学后,返校继续学业,他不但没有痊癒,竟然精神失常了,被送进精神病院,病癒出院,勉强完成学业,分配到山东单县师范任物理、数学教师,后与单县一个农妇结婚,生有一子……。至於他的父亲夏老先生,难逃五七年“阳谋”劫难,划为右派,受尽荼毒,最后被捕入狱,母亲和弟弟们的困境可想而知。四毛为了生存,小小年纪即已自立,后以支边身份到了新疆谋生,因为会绘画,得在米泉文化馆有份工作……。
接读四毛这封长信时,正在中午,我正在为孩子们烙饼做中饭,但是这些讯息让我震撼、痛心,我为智纯深感内疚,他本当前程似锦,竟为一段不知结果的感情所葬送,我为他惋惜,我深深自责却无能为力,我感激他曾为一个平凡的女人献出年轻的生命,那天我的烙饼都焦糊了。
本来我和四毛相约,不要让智纯知道我们的通讯,不要再打乱他已趋平静的生活。可是四毛还是将我给他的几封信一并寄给了智纯,於是我收到了智纯寄自山东单县的信,他说他在灯下读我的信,然后拿出过去我给他的信(居然还珍藏着),连贯着再看,他说这就是历史,又连接上了,他希望我们不要再失去联系,直到白发苍苍生命结束。他信上有一段描述,他说他初到单县师范时,学生的年龄正是我们当年的韶华.他每到一班,即扫视女生,看有没有一个像我的,结果使他大失所望,竟然一个也不像……。他还寄来一张全家照,妻子、儿子。儿子尚小,妻子是一个相貌憨厚的山东女子。
通讯不到一年,文化革命开始,和四毛、智纯都中断了通讯。到一九六八年,经受了文革中最激烈、残酷的斗争。陈朗业已去边塞农场服役,我和孩子们也经历几次抄家后,此时到杭州郊区二姐家,因老母将遣送原籍受监督劳动,二姐又犯精神病,疯疯颠颠。我是来与家人作短暂的团聚、合力排解苦难的。冬天,夏氏三兄弟,智纯和四弟、五弟竟找到龙坞来看望我,此次他们仍是通过浙江美院我哥昌穀知道了我的行踪的。十多年的阕违,我和智纯都有三十多岁了,而四毛、五毛都是廿多岁的英俊青年了。他们在龙坞住了二天,畅述家庭变故,自身遭际.
如此艰难联系上的关系,后来由於文革的深入,紧接着下放,逼离兰州,居无定所,又都中断了。至一九七九年“落实政策”,我等返城工作。这才又开始寻找多年不通音讯的亲朋好友。不幸的是“访旧半为鬼”。智纯父亲老先生瘐死狱中,智纯本人也英年早逝了。我家老母去世,二姐也因发病沉水库而死。二哥昌穀亦死於文革迫害。
一九九三年,我们住杭州见仁里,离四毛一九六八年来访又过去了二十五年,四毛的二女儿和二女婿由深圳来访,他的二女儿又是通过浙江美院获得了我的地址,此时昌穀哥已经去世,年仅五十七岁.而堂哥昌米仍然在美院任教,美院是我们联络的枢纽,总能曲折寻到。从四毛女儿口中得知,四毛兄弟多亏母亲的妹妹小姨妈早年居美,所以在八○年代国门开放后,小姨将他们兄弟数人全部设法移民美国,居住路易斯安娜州,都发展得很好。九○年代四毛回国后,立即派遗女儿、女婿亲到杭州寻找我。二女儿像四毛一样清秀,我们一起合影,我赠送两件老玉鱼作为她的新婚贺礼.四毛家住深圳,我们恢复了通讯,但讫今未见面。一九九五年我们移民纽西兰,四毛再度去了美国。我只能在越洋电话中听其声,每次通话的第一句,四毛总是说:“素子姐,你是最好的……。”
与四毛也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四毛在电话中和我畅谈,说到约在一九七七年他返新疆时,路过兰州,曾特地下车看望陈朗,和他共同生活了一天,那日陈朗巧从农场返城,四毛见陈朗接待朋友(估计是高天白),以杭州寄去的鱼乾饷客。见他处理事务,通过一日的相处,陈朗的宽厚、从容,使四毛对他印象颇佳,那时智纯还在世,他写信向在山东的大哥叙述所见所闻,至此大哥才消除了多年的隔阂和内心的嫉忌。可惜大哥智纯去世了,不然可以续写一段崭新的友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