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年代中期,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家曾从杭州北部的湖墅德胜桥迁到杭州南部江干区的凤山门居住,为时大约三年。因为我父母从来随二姐而居,当时二姐精神病初癒,教育局遂调她到凤山门小学任教,父母亲即随她迁居於此。
我准备暑期参加高考,我随二姐住凤山门小学的教师宿舍里,父母亲与小鲁、小枚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这一带是冷街,极少商铺,我们所居是老屋后院一个小房。居停主人是一位老母亲与三个中年女儿同住,除老三有丈夫及领养的一个女儿外,大姐、二姐均属寡居,没有孩子,后来大姐亦领养了一个女儿,约三、四岁,小名老虎,真的像小老虎那么健壮有生气。但在我们搬离她家不久,一次偶然去拜访,得知那两个养女竟都已死於急病,那是后话。
母女四人靠给茶厂捡茶为生,茶忙时都在大屋楼下简陋的空间中进行,楼下并不隔间.杭州每年四次茶期,春茶二次,夏、秋各一次,她们从茶厂领来成茶,倒在大圆竹匾内,四人围坐挑捡,一片一片,室内充溢了茶香。我母亲的煤炉灶也安在此。楼上是卧室。母女四人轮流操办伙食,老母也自食其力无人奉养,其中以二姐最懦弱无助,三姐丈夫做生意有活钱,大姐也跑外码头,打工,唯二姐死守家中,神情沮丧,衣着陈旧,一脸苦相。这样的破落人家,平头百姓,是江干区最典型的居民。
杭州俗称腰鼓城,南北长,东西窄(东临钱塘江,西临西湖),在城之中段,自西而东横亘一条山脉,将城市分成南北两半,这条山脉,巖峦曲折,树木幽森,给杭城凭添了多少风光,让文人墨客留下了多少吟咏,它和西湖同样的不朽。
这条山脉各段名称各异,自西湖南山南屏山起(山上有莲花峰,张岱有文记载),然后玉皇山(山顶有玉皇寺,山下有八卦田),万松岭(山多松树,有万松书院),栖霞山(上有栖霞古寺及元贯云石酸斋遗迹),凤山(南宋故宫所在,山若凤凰展翅欲飞,宋时山道圈入禁苑),将台山(顶平可练兵,宋时有校场),清平山、云居山……东端止处方称吴山,在城市中心,春秋时这里是吴头楚尾,吴越间的界山。南宋初金主亮南侵,扬言欲立马吴山,即指此山。山之巅有江湖汇观亭,北望西湖如镜,南望钱江如带。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时,住宿吴山,他在诗中写道可於枕上听涛声曾在山寺寻桂子。南宋时行宫选址在凤山南麓,宫外建成御街,坊巷雁列。
凤山既为宫邸,群山南麓则均成达官贵人的府苑,古时是杭州天堂的中心,极尽人间繁华.宋亡后,元末张士诚筑城,在吴山尽处筑城门,截凤山及群山南麓於城外,於是昔日帝王州渐次冷落。至清时在西湖之滨建旗下营、繁华中心遂渐移至西湖之滨.凤山旧苑与群山南麓的精緻府苑也渐次衰败,湮没,沦为市井平民的聚居处。群山南麓滨钱塘江,属江干区,千年的冷落所形成的贫穷,与湖滨的时尚富丽成为强烈的反差。在南麓贵族府苑的断壁残垣中,贫民窟内时时能发现精美的残雕,陋巷中会有匠心独具的假山,一条宰相府第的旧甬道变成了小巷,在简陋的民居中,会见到一所旧佛寺,一座倾斜的宝塔。许许多多饱含辉煌历史的巷街名:元宝街、十五奎巷、丁衙巷、严官巷、茶啾弄、四牌楼巷。似穿着锦缎的破衣,捧着金饭碗讨饭,是江干历史的写照。
一、邵庭雪
我得到一份工作,在吴山南麓元宝心四牌楼小学当代课教师,担任全校的音乐课和低年级的数学课.四牌楼为旧地名,原牌楼建筑於何时,拆毁於何时不得而知,现今只留有一个地名。学校门口倒有一座石碑坊,坚实高耸作为校门,上爬一株百年淩霄花,春日花开,淩空而放,千朵万朵灿烂异常。
吴山脚下小小的学校,几间平房。音乐教室却建在半山,是一间土房,隔着操场,远离其他教室。音乐教室内只一架风琴,数十只小凳子,教室没有门,有木窗,可俯瞰操场,倚山是土墙。我佈置音乐教室,扫除尘土,瓶插山花,还请我哥周昌穀帮助,他当时任教於浙江美院,他为我绘制音乐家头像,有贝多芬、莫扎特、聂耳、冼星海等,大幅的水墨画,贴满了土墙一面。我哥后来成为名画家,若有人先知,这几幅大画恐早会被人盗去。
校中有些图书,我边读边整理,使之井井有条.音乐、美术是副课,教师第一节都没有课.我与美术教师邵庭雪其间成为了好朋友。邵庭雪浙江桐卢人,早年毕业於杭州师范学校,是我的先后校友,当时我20岁,邵庭雪约三十多岁.她的丈夫姓严,毕业於浙江大学地理系,有子二,长名麦野,次名菽野,都在四牌楼小学读书,麦野肖母清秀颀长,菽野肖父,粗壮黝黑。邵庭雪原是优秀的语文教师,因患肺病,照顾她身体,仅担承美术课.上午一、二节课,办公室内仅我们二人,我们无话不谈,互相欣赏,我喜欢她的简静稳重,洁身自好,她则欣赏我的好学不倦,率真朝气。我虽是一名代课教师,可是我尽心尽意愉快认真的上好每一堂课,我为学生排练了《小小画家》、《小白兔》等歌剧,在比赛中得到了名次。
清晨,我从凤山门沿群山南麓东行,到吴山“元宝心”下,沿途经过许多小巷,这条路应该是唐时白居易所经之路,白居易居吴山时,他有万松岭夜归诗:“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沧海桑田钱塘的沙堤已更行更远,涛声已不可闻,昔日的秋涛路已在闹市中了。
万松岭在我家近侧,山坡多菜地,凡芥菜白菜收成后,留下肥硕的菜根,我与母亲就荷锄往掘,制成霉菜根,不费分文,又美味可口。我每日带一盒配以霉菜根的盒饭至学校,学校有小食堂,但总有人拿肉食和我交换霉菜吃。那时生活清苦,心情却是愉快的。当年暑假,我高考成功,进了福建音专。告别了四碑楼小学,但是我与邵庭雪的友谊却一直延续.尤其在五七年“反右”斗争运动后,我在学校被划为右派,从此与邵庭雪更为休戚相关了。原来邵庭雪的丈夫严先生亦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僻远的山区去了,家庭重担落在邵庭雪身上。她本来多愁善感,此时忧丈夫忧儿子一脸的苦愁,我后来结婚育女,随陈朗西出阳关,文革后陈朗身陷囹圄,我每次巅沛流离的返回杭州,此时能与走动相互慰藉,倾诉苦难的朋友中也只有邵庭雪了。
她也以为只有我对她的劝慰能听得进,因为我的处境比她还差。“文革”开始,严先生遭隔离,儿子麦野、菽野在知识青年下放农村运动中,兄弟双双去了金华农村,二名学习十分出色的青年,因为父亲的牵连,困守穷乡,每日劳苦所得,只二角钱,邵庭雪没有背景,儿子回城升学都是奢望。后来麦野学了木匠,菽野亦学了其他手艺。邵庭雪始终仍住校内简易的宿舍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吴山脚下我们相对共度无望的岁月。
二、夏月霄
经过“文革”初期的动荡,我自外地飘流回到杭州,那时杭州的家已经破碎,二哥牛棚在押,服苦役,连消息都不易探听,二姐打为右派五七年后即下乡在杭郊,大哥“劳改”刑满后也在西湖茶场受监督劳动,母亲依二姐住在龙坞.我在彷徨求生,但一有稍暇,即到吴山南麓四牌楼小学看望邵庭雪。庭雪为我介绍了新来的教师夏月霄,在同事中只有夏月霄同情她,为她分忧,排难.
夏月霄也是我杭州师范的先后校友,是在我毕业后她才入学的,年龄也比我小几岁.她与我一见如故,对我的苦难处境深表同情,尽力想帮助我。首先,凡我进城办事,打工,跑户口,都住在她宿舍里,她管吃管住,此外还设法为我寻找求生的机会,不放过一丝可能。她有一个好出身,她出身於永康县一个贫农家庭,有一块当时最响亮的硬牌子,像柴大官人的“护身铁卷”,能庇护罪犯,所以能保护於我了。
夏月霄浙江永康农家女,父母生有姐妹两人,姐姐是西施式的美人,长成后被过境的国民党高官看准,娶去为妻,定居南京,欲培养妹妹,从小夏月霄随姐居住南京,曾经锦衣玉食,但好景不长,她姐姐不知何故服毒自杀了,於是月霄被送归永康故里,因为生活的骤变,她由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变为皮肤焦黑,面目全非的孩子,(月霄有很周正的五官,可是皮肤粗糙类似苦柑皮)。月霄在家乡读到初中毕业,由乡村保送至杭州师范读书。家乡的父母亲因缺少劳力,在月霄外出读书工作期间,曾经螟蛉一子,娶妻生子,然这位义哥是个哑吧。后来父母双亡,月霄没有力量回老家,她与哑吧哥哥并没有谋过面。
月霄於杭州师范毕业后,在杭州任小学教师,经同事介绍,结识一位姓吴的复员军人,军人杭州人氏,那时户口制度严格,在外地当兵,复员时只能借助婚姻才能返回杭州。他与夏月霄匆匆的草率结婚,顺利的在杭州落户,还担任了煤炭部门的领导工作。生有一子名叫吴傑,婚姻维持了数年,约在孩子四、五岁时,军人向月霄提出离婚,他对月霄并没有爱情,只有利用,在目的达到后,弃她而去。而且他还通过关节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作为母亲月霄竟然不能亲抚其子。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让她前夫又利用了。
月霄在生活安定后,曾给老家的哑吧哥哥寄去了一封信,寻找亲情,不料半年之后方有回音,原来哑吧义哥也早死了,剩下寡嫂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几个侄儿侄女,而且寡嫂已经转嫁到了余杭,这封回信即从余杭农村寄来的。既然与杭州相近,月霄赶到余杭农村与寡嫂相认,从此在经济上不断接济她们,而且领回一个小侄女来杭抚养,分担寡嫂的负担。离婚时前夫以月霄有一养女为由,争得了儿子的抚养权。从此月霄很难见到亲生儿子,她若知道儿子在哪个小学读书,就到那个学校去看他,很快的儿子就被转学,月霄又寻到新学校,如此儿子被转学多次,由此成绩低劣,身体嬴弱,小小年纪落下胃病。有时儿子也会主动回母亲处,申言不回去了,月霄就安排儿子就医,为他补习功课.过不了二、三天,前夫打上门来索子,邻居也出来相帮夏月霄,演绎一出出“夺子”的戏。
这样的事每隔数月就上演一次。我与夏月霄结识时,她即时时陷於有关夺儿的纷争中。儿子机灵但病态.在儿子十三、四岁时,前夫想与一位护士再婚,护士带有一女,提出条件,如不送走儿子,不与吴某结婚。前夫无奈,终於同意送儿子回月霄处。当时同事邻里都纵容月霄不要接受孩子,让前夫的再婚不成。但是月霄爱怜有病的儿子,接纳了孩子。她卖掉能卖的东西,积钱为孩子将养身体,她不管到哪位朋友家,都带着孩子,由此我时时得见吴傑。吴傑后来读书勤奋,成为一名新闻记者,待母至孝,在母亲病危时尽心服侍。
月霄前夫在即将再婚时,发现得了癌症。临终之时,求与月霄再见一面,月霄到医院看望了他。他在枕上对她瞌头,说了些惭愧感戴的话。月霄不幸的婚姻史也因此结束,她赢得了儿子。
月霄一度调到江干区少年体育学校任教师,少体校给学生分发服装和球鞋,她就将换下的旧衣旧鞋拿来给我的孩子穿。
暑假,杭州大热,四牌楼小学在吴山南麓,地处阴凉且有一口好井水,我的三个孩子加之老母,有一个暑假就住在她的校舍里,在她的庇护下度过一个夏天。
一九七○年冬,在我从西北返杭不久时,她和邵庭雪为我找到一条生路,谋求学习裁剪成衣,师傅即是四牌楼小学的学生家长,名叫陈芝芬的。
三、陈芝芬
陈芝芬宁波人,出身资产阶级,中共执政后家庭难逃厄运.五○年代初,她尚在高中念书,遭受到家庭变故后,她只身来到杭州求出路,曾经过艰苦的奋斗,安身在别人家的楼梯底下。后来终於学习了裁剪,因为聪慧,努力,成为一名裁剪师,找了一个好丈夫,是一名工厂的职工。
在上世纪五○年代政策尚稍为宽松阶段,她在吴山脚下的鼓楼上开办了裁剪学校,大多招收农村妇女,培养了多名成衣能手。她在四牌楼小学近处丁衙巷买了私人房子,生有一子。这一所裁剪学校曾远近闻名。但在文革伊始,政策收紧,不准私人办学,宣告关闭.陈芝芬本人也被安排到街道办的工厂当了一名会计。有人曾私下向她学习裁剪,被人发觉上告,陈芝芬曾受罚关押。私人授课在当时是犯法的。陈芝芬的儿子曾是邵庭雪班上的学生,他们对邵庭雪非常关爱。所以当邵、夏二位老师向她介绍我这个落魄者,向其学习裁剪时,她非常矛盾,迫於上头压力,与丈夫的反对,她不敢收受我,但又不能拂二位老师的情意,又同情我,故在她丈夫出差外地,将多日不归时,她即让邵、夏通知於我,那时我正从动荡不定中,暂居於郊区转塘镇一户农家的茅舍里,我安排了孩子,赶到吴山南麓四牌楼夏月霄处。
从此开始学艺生涯,均在晚上夜深人静,保证无人串门时进行,一次讲授二、三个小时,一个月的课程,陈芝芬为我紧缩成数次。然后由母亲和乾爹方炳森帮助凭票买了一辆缝纫机,我边学边做,很快掌握了裁剪技巧,在农村为人成衣,但不能收现金。收现金属资本主义行为,要打压的。我是收实物的,青菜,红薯,什么都可交换,而且由农民随意出手,我不计多少。从此我不再冻馁,有时还挑了缝纫机到我二姐村里,帮她成衣补衣,还帮她换取食物。
陈芝芬长我几岁,生得细皮白肉,体态丰盈,不像受过苦的人,像一位大家闺秀,她态度从容谈吐不俗。她讲授裁剪方法,简明扼要,从裁西裤开始,如何丈量,计划布料,条理分明,不愧是裁剪学校的教师。她说农妇没有文化,要教到她们懂行真不容易。学裁剪最高阶段是裁剪中山装,不久我也学会。她常笑说,如果学生都像我一样,她肯定没有饭吃,我在芝芬家学艺,都是趁她丈夫不在家时,有时太晚了,我就留宿她家,与她抵足而眠,靠在床头夜话,由学艺成了知己。有时吃宵夜,芝芬喜饮酒,尤其喜以喜蛋(即孵不出小鸡的蛋)下酒,卤了滋味鲜美,二人边饮边闲话。某次她拿出小块金子赠我,芝芬说,这些金子当今兑换无门,留着无益,我居乡间或许有货郎担专来收宝也未定,何不拿去等待机会。我不能收受如此重厚,辞谢了。但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延续终生。
我在吴山结下的友情如此深重。我出国前,月霄因病去世,然不知邵庭雪和陈芝芬如今老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