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中国读者的历史热,已经热了有一阵了。这么多年来,人们对于观念先行,扳着脸训人而且荒腔走板的教科书,以及相应的历史教学,实在是不耐烦了,多少年积蓄的对历史知识的渴望,化为一种写作和阅读的能量,一干人放开了写,从网上到网下,一干人追着看,同样是从网上到网下,跟传统的历史书写者相比,现在的写手,数量膨胀了不知凡几。有人调侃说,说不定写的比看的人还要多。当然,看的无论如何都比写的多,这从某些特红的网络写手动辄上千万的点击率就可见一斑。
不过,就目前的历史书写来看,虽然说文字大抵非常通俗,通俗到了不止老妪能解,连一些只热衷网络上美人照的网民都懂的地步,但是,整体上的水平(姑且不论其严肃性和准确程度),还局限在讲故事的层面,凡是碰到争议部分,不是绕过去,就是根本不知道存在争议,看什么原本,就按那里的说法重复一遍,无意中做了应声虫。
历史阅读,跟其它方面的阅读一样,人们总是要往前走,往深思考,从知之不多,到知之较多,简单的讲故事,就不能满足读者需要了。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书读多了,多少接近内行,人就想看门道了。
回忆录,在史家眼里,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手史料,但却是为许多史家诟病的史料,都承认其价值,但却都对它们不怎么信任。按说,所谓回忆录,都是历史的亲历者对自己所经历之事的回忆,当事者亲自出来说话,怎么说也有价值,为什么史家却总是不满意呢?道理在于,人的记忆不总是那么可靠的,就算亲历者有心忠于历史,也难免张冠李戴,颠倒因果,更何况,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碰到光彩的事,有意无意往自家脸上贴金,不光彩的事,则左闪右躲,逃避责任。如果赶上写回忆录的人,条件不好,无法查阅相关史料,来帮助自己回忆,那么往往就会错得更加离谱。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读回忆录。那些经历了重大历史事件的人,即便回忆的条件不太好,没有历史工作者帮忙,查阅的史料不足条件下写出来的回忆录,也一样有价值。因为我相信,年纪大的人眼前的事可能会忘得很快,但过去的事情往往是会有印象的,尤其是那些当时就给他巨大刺激的事件,只要当事人神智还正常,事实上是不可能忘的。有的时候,年纪越大,记性越不好,过去的事记得反而更清晰。
读历史,或者研究历史,要有体味古人之心,体察前人之意,切忌以今人之念,品评古人,以今人的尺度,评判古人。过去的事情,无法重现,我们如何体察前人古人之心之意呢?考察古人遗迹,看过去的文章(直接看过去的读物的原件),把玩文物是一种方式,看过去人自己的言说,也是一种方式。同一个事件,若干亲历者都说,都回忆,说得各自不同,甚至相互打架,有老实的,也有掩饰的,甚至还有胡说的,可是只要是人,说话就难免有破绽,就算那些经过组织有系统修饰过的回忆录,也一样会有破绽,只要读者细心体察,孰是孰非,多半心里有数。而且,这个阅读过程,本身就妙趣无穷,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得意,读出委屈,读出尴尬,读出言不由衷。
回忆录中,有种身份是史家的作品,如果这些史家,能本着史家的良心来书写,他们的东西,就尤其有价值,《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就是这样一部书。对于李新其人,现在年轻人,甚至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可能都不太熟悉了,但是对于历史界稍微年长一点的人来说,李新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新中国一代治民国史和zhonggong党史、革命史的学者,以及学过这些课程的学生,有谁不知道李新呢?
李新不仅仅是一个著名的史学家,而且是新中国创建和建设过程的亲历者,一个在中国的特殊情况下,可以掌握其他史家无法掌握的史料和档案的特别研究者,这种身份本身,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更何况,我发现,此前李新先生主编的革命史言说,跟现在出版的他的回忆录之间,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有了很多微妙的不同,有些甚至相当不同。在李新的回忆录里,我们看到了许多耐人寻味的历史细节,无论是延安整风,还是三反五反,以及四清运动,这些细节,在我看来,甚至足以颠覆我们惯常的历史大框架。
历史是个好东西,回忆录更是个好东西,它们会让我们的阅读,不依赖某些写手有意的插科打诨,就变得妙趣横生,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