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断裂”与“扎根”

在每说出一句判断性的话语之前,韩东都会加上“我觉得”或是“我以为”,审慎、克己,绝不自我扩张,是他的风格。“得意的人是乏味的”,是他流传甚广的一句名言。

这是四月初的中午,阳光很晃眼,韩东早早就到了半坡酒吧,取下帽子,露出发亮的光头。半坡酒吧的墙上四处贴着韩东、朱文、于小韦、吴晨骏等人的诗歌和照片,这个酒吧是南京“他们”文学圈的活动根据地,也是外地文学爱好者必去的观光点。

从八十年代起,韩东就一直是“他们”文学圈以及“第三代诗人”的核心人物,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创作,数量众多,口碑甚佳,在国内作家中堪称稀有。而他在一系列散文、随笔中所表达的对文学、对写作的平实而谦逊的看法,与曾经盛行的高调而优越感十足的文学观针锋相对,普及了许多文学常识。他好辩、好斗,从“断裂事件”到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争的 “盘峰论争”,都留下了尖锐的声音。

近些年来,韩东过着一名职业作家的勤劳而规律的生活,每天像上班一样去租用的工作室写作。从2002年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开始,他基本上每两三年就推出一部长篇,而且每部都是经过数次重写、删改、打磨而成。他平常的锻炼方式是打坐,每天静坐个把钟头,“这样就不需要买医疗保险,不用进医院”。

他1961年生于南京,八岁时全家下放到农村,直到1978年读大学才进城。这一段农村生活被韩东写进了数个短篇小说和《扎根》中。《扎根》讲述了作家老陶带着全家从城市到苏北农村扎根的故事。在诗中他则写道,“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那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

小时候,韩东比较内向,但点子多,爱交朋友,虽不参与打架,但总是和能打架的孩子关系搞得很好,所以没有人欺负他,因为他的朋友全都是很“硬”的。

大学时代,在《今天》杂志的影响下,他开始写诗。大学里学的是哲学,“但是我们那个哲学系也没有什么哲学,学的是马列主义,没有系统地学哲学,其实我的兴趣还是在文学”。他喜欢思考,喜欢刨根问底,喜欢没事的时候琢磨比较抽象的问题,比如“生而为人的问题,真理的问题,宗教的问题”。

1983年,出于对那种“繁复的、曲里拐弯的、故作高深”的史诗写作的反感,韩东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有关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这首诗一反“今天派”和“朦胧诗”的美学风格,开“第三代诗人”风气之先。

十年后,韩东在与朱文的一次对谈中提出了“第一次写作”:“倒退五千年,不是回到无可奈何的文化传统,而是站在文化传统尚未形成的写作地带,根据自己抒情或歌唱的需要进行写作”。如今他进一步阐释道,“就是清除这种文化的垃圾——或者财富也罢——你要腾空自己,要空,回到一个比较原始的、本真的状态。因为我们抒情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写那种机械的、没有感觉的诗,我要写有感觉的诗,那种感觉和长久以来积淀的那些东西是没关系的”。

1995年,在给朱文的小说集《弯腰吃草》的序言中,韩东写道,“把握住自己最真切的痛感,最真实地和最勇敢地面对是惟一的出路。朱文的方式就是要不断地回到自己,他从不间断地考察和追问自己的写作动机和文学热情是否真实和纯粹。与其说是完善自身的需要,不如说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道路、一座桥梁或者一块铺路的石子,那流淌于天上地下的精神洪流从此经过,伤及自身、流血流汗甚至被完全碾碎也在所不惜。这样的写作显然是献身性的。但不因其献身的意义而变得悲壮,同时它也是坚实而痛快的。”这显然也是韩东自己的方式,他极其看重 “诚实”,“越诚实越好”,“宁可虚无,也不伪善”。

他强调谦卑,试图写出“朴素和真实的东西”,反对虚荣的、有野心的写作,反对任何优越感,“众生平等,何况是人和人呢”。他曾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诗歌选择诗人,并通过诗人而出生,诗人不过是诗歌的生产渠道”,而“经过生产阵痛的诗人误以为是他们创造了诗歌”,从而据为己有,这就像“人类的父母对其子女的当然拥有”。

不过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韩东是偏激的、极端的,这多半缘于他像战士般孜孜不倦地与现代假道学、与陈腐的文学秩序为敌。1998年,他与朱文发起“断裂:一份问卷”的调查,言辞激烈地与现存的文学秩序宣告决裂:“如果我们的小说是小说,他们的就不是;如果他们的是小说,则我们的就不是”。韩东在他的答卷中声明:“当代汉语作家中没有一个对我写作产生过影响”、“当代文学评论并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伙面目猥琐的食腐肉者,他们的艺术直觉普遍为负数”、《收获》与《读书》是“知识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灵魂的理想掩体”,而一些文学奖的评选,则是“最恶劣小说的奖项”,“公正性有目共睹”。

“断裂事件”实现了韩东主动自我孤立的愿望,其代价便是,多年来他一直处于“穷困”之中。“这‘穷困’既有气氛上的压抑、体制的排斥和人为的疏离、隔绝,也有并非比喻的生活上的贫困”——2003年韩东因《扎根》而获当年的华语传媒小说大奖,在获奖演说中他如是说。

因为穷困,他毫不讳言自己在意作品的销量,“销量就意味着钱,有钱生活就方便一点”。《扎根》卖了3万册,《我和你》是4万,《小城好汉》卖到了5万。他的朋友中,朱文拍电影去了,丁当做生意很成功,于小韦开过公司,很多人都不再写了,只有韩东,一直在心无旁鹜地写作。

眼下他正在写第四部长篇,写的是 “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一个传奇故事”。他说,“我现在对实验小说没什么兴趣,还是要写那种正常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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