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策兰传》,(德)沃夫冈·埃梅里希著,梁晶晶译,香港倾向出版社2009年2月7日出版,港币80.00元。

《策兰诗选》,孟明译,香港倾向出版社2009年版,港币200.00元。
战后德语诗人策兰,凭借《死亡赋格曲》而为人所熟悉。人们谈论奥斯威辛以后的德语诗歌时,策兰就会成为一种标志,哲学家海德格尔、德里达、阿多诺等人都曾经注意到策兰诗歌中的哲学意义。话虽如此,由于策兰运用全然陌生的语言,人们只能把他当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来讨论。在汉语世界,策兰的译作不多,从那谜语般的语言中,读者只能依靠不完全的注释,尝试理解他,因此读者也只能注视他的素材,无法深入经历一次语言的私密体验。
最近出版的《策兰诗选》和《策兰传》,也许补偿了这种缺失。翻译策兰诗歌并不是一份讨好的工作,经诗人精心处理下被扭曲、变形的德语,充满讳莫如深的典故和个人经验,很难说得上是一种为听众敞开的表述语言,更遑论被翻译。策兰死后遗下的诗作虽多,至今仍然只有部分被译成中文,恰巧这本《策兰诗选》,就将许多尚未译成中文的作品展现眼前。
《策兰传》的翻译工作亦具备同样的意义。虽然英语世界也流行几种关于诗人的传记(较有名的有John Felstiner写的PaulCelan:Poet,Survivor,Jew,耶鲁大学出版),但本书作者是德国讨论当代德语文学的权威人物,他对策兰一生的诠释基本上回答了策兰诗歌的许多“不解之谜”,让读者得以窥伺诗人颠沛流离的一生,例如战后诗人与“四七社”许多重要人物的交往,传记并不长,作者却扼要地描述了诗人一生几个重要阶段并提出了很有启发性的意见,可视之为解读策兰生平与诗歌之关系的评传。
诗歌读者对策兰的认识,大多来自他的《死亡赋格曲》,这首诗原以罗马尼亚语译本,1947年在布加勒斯特文学刊物中出现,题为《死亡探戈》,后来竟成为德国纪念犹太人大屠杀时诵唱的歌曲。它的受欢迎程度大大淡化了诗中的大屠杀经验,它虽然著名,但太琅琅上口,以致毁誉参半,甚至有人说它是一首口水歌。也许正因为这缘故,作者日后转而写出句子更碎裂、意义更晦涩的诗作。
大多数读者在阅读过策兰的诗和相关介绍后,大概会以为他是个腼腆内向的人。其实他深受文艺团体的欢迎,甚至曾有几段亲密关系,其中一位就是奥地利诗人巴赫曼。但当身边的人热情招待他时,一种伴随而生的孤独感,又让他陷入无比的痛苦。他觉察到许多“四七社”成员战时都曾参加国防军,无论是作家霍尔图森对波兰战争的歌颂,抑或君特·格拉斯和诗人约翰内斯·波勃罗夫斯基对他的诗作的批评,都令他感到不快。对策兰来说,某些共犯者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公众场合,而德国人则普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他在诗中写道:“这化作沉默的词……那些/与屠夫的耳朵勾勾搭搭,那些很快也要攀上时间与纪元的词……”诗人走到哪里,似乎都不能逃离集中营的阴影,这也反映出战后联邦德国对战争罪行的“反思”,其实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生命中最后几年间,策兰曾应邀到以色列朗诵自己诗作,起初以色列令他感到欣喜,但在听众的热情反应里,他发现有某种令他局促不安的虚伪。那是他晚年的一个写作的高峰,他在那里与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见面。相对于在祖国生活的阿米亥,策兰所属的祖国只是德语,他能够做的只是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另一方面,他觉察自己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很相似,都活在贫乏的时代,只能咿咿呀呀、张口结舌,就像他在诗作《图宾根·一月》中写到的。
阿多诺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话:“奥斯威辛以后不再有诗。”仿佛为诗歌宣判死刑,但策兰的诗歌证明奥斯威辛以后仍然有诗,只不过那是一种极端扭曲的语言。面对集中营的灭绝经验、双亲的死亡,策兰自然不可能创作一些“美的诗”,仿佛只有运用“灰色的语言”,才能满足表达死亡经验的迫切需要,因此,策兰从诗集中摒弃了早年在罗马尼亚写成的诗作,这些诗调子较明朗。
从诗集《罂粟与记忆》开始,个人私密经验就占据了诗歌核心,但句子仍然完整。可是到了《话语之栅》(Sprachgitter),句子便变得零碎,据作者说,在诗集里,“存在者、所有(彼此)言说的困境乃至其结构,都同时在跟我说话。”正如书名揭示的,《话语之栅》的诗行就像字谜一样,意义隐晦。在较后期的诗中,航海、冶金业和军事术语、集中营的暗语,以及大量自撰的新词,纷纷替代了正常的德语词汇。在策兰生命中最后几年间,由于接受精神治疗,生理名词和医学术语也频频在诗中出现,读者也能够感觉到死亡的迫近。
《诗选》选入许多作者早年发表的作品,包括在布加勒斯特用罗马尼亚语写成的《伤逝》等诗,写给母亲的《墓畔》,和写给挚友马尔古-施佩珀(A lfred M argul-Sperber)的《阿尔忒弥斯之箭》。《诗选》按照作者诗集先后次序,辑录诗作齐全,左页是原文,右页是中译,甚至连遗作也辑录进去,基本上绝大部分作品都可以翻查得到,可说是一本极有分量的选集。这也是一本令读者放心的译本,注释丰富,译笔流畅,没有许多译本里的枯燥感。要全面理解策兰的诗作和一生,就应该一边读《策兰传》,一边读这本《诗选》,感受他黑色的语言,并从诗人传记中尝试了解诗句的涵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