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敬平 资深媒体人
1932年,一个昏暗的午夜,印度著名的民族解放运动领袖甘地,背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英国人的囚牢。他被释放的消息极其隐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让他脱离囚禁的火车站究竟在哪里,到底有多偏僻。
当他将行李拖上火车站台,有个人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他看清了,映入眼帘的是美联社记者吉姆·米尔斯的脸。过去,他报道了甘地为印度独立所做的一切。现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晃动。
那一天的新闻界,他是唯一知道甘地获得自由的记者。
甘地感慨地说:“我猜想,当我死后站在天堂之门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将是美联社的记者。”
若干年后,这段鼓舞人心的说辞,不仅鼓舞了众多美国记者,也鼓舞了中国的我。我甚至会渴望,当我真的站在天堂门口的时候,我也能遇见我渴望遇见的新闻当事人。但是,我只会将自己当作一个疯狂追寻独家新闻的记者,而非一个救赎世人灵魂的牧师,一个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一个砸烂旧世界呼唤新世界的革命家。
我很钦佩他们的使命感,并且相信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论及使命感时的真诚,但是,我不愿夸大我作为一个记者的使命,反过来,我一再劝慰自己,保持一份平常心。我对自己说,我的工作不比一个菜市场的屠夫高尚,我的智商也不强于一个事务所中的会计师。
2008年秋天,我去美国参加一个被命名为“默罗计划”的国际访问者项目,默罗是上个世纪美国闻名遐迩的记者,因为他的卓越声名,他被总统任命为新闻署署长。后来,美国新闻署并入了美国国务院,成了美国外交机构的一部分。几年前,为了纪念他的杰出成就,邀请新闻记者到美国访问的计划,被国务院命名为“默罗计划”。
在纽约,美国国务院找到了默罗的儿子,请他去《纽约时报》和大家见面。面对来自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记者,国务院官员高度称赞了默罗的功绩。稍后,默罗的儿子开始演讲,谈他父亲为新闻自由而战的个人历史。接着,他接受记者们的提问。
一个外国同行问: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就在世界各地采访、写新闻,鲜有时间顾及家人,你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吗?
这个看起来不够宏大叙事的问题,在台下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共鸣。它让我们的讨论,在新闻人的使命和普通人的生活当中徘徊了很久。
说到我们的工作之于我们的国家,我说,我们能给我们的国家带来的贡献,我们引领的作用是有限的,我们要为这种有限的引领做出我们的努力,但是我们不能有特别高的期待,因为很多时候,媒体对国家的贡献并不取决于我们个人的努力。
过去20年内,我们所在的媒体,你的或者我的,可能都曾在不同的时期走在了同行的前面,和同行比,我们有更多优秀的记者和编辑,做出了更多优秀的报道,做出了一份相对出色的报纸,或者一个相对叫座的电视栏目。但是,这些年,新闻业的进步并不是我们的一己之力推动的,我承认我们的光荣,承认我们曾经和现在所做的贡献,但是我们对国家的贡献,我们对新闻的功能的推动,在社会各阶层各行业中,不是独立的、唯一的。
我们说媒体的重要、记者的重要,不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媒体重要和我们作为记者重要,而是因为媒体在整个社会运营当中担当了一种结构性的功能,如果我们说第四种权力真的是新闻自由的基础理论的话,那么它仅仅是行政、立法和司法之外的一种权力制衡的力量。它对社会的正面价值,是通过结构性功能体现的,而非像革命家那样通过办革命的报纸来实现。
我们偶尔做出的对这个社会的一点点贡献,是通过记者这个职业来体现的,而非我们自己本身有多高尚,我们不是上帝的使者,我们不是救赎人类灵魂的牧师。
我们更非革命家。革命家需要的不是新闻,而是希特勒式的舆论炮弹。革命家也不需要记者,因为他们不需要独立公正的第三方观点,他们只需要营销己方观点的通讯员。
如果吉姆·米尔斯的故事,曾经刺激过我们做顶级记者的梦想,那么,我们就必须认识到我们不是甘地,我们只是一名梦想报道独家新闻的记者,印度摆脱英国奴役的独立战争是甘地领导的,不是新闻记者。即使吉姆-米尔斯真的站到了天堂门口,即使是他这样的顶级记者,他仍然是,而且只能是一个袖手旁观的看客。
这就是我们的角色。
如果我们真的按照这个角色所要求的那样客观记录、公正评论,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我们就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公众对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