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村上春树重复发来的消息

    《1Q84》(上下册),(日)村上春树著,新潮社2009年5月版,3600日元(不含税)。

六月的东京还没有从雨季里走出来,身份可疑的世界流感大暴发了、金融风暴,法航的飞机沉了……这个时候,村上春树也来了。神秘长篇《1Q 84》,5月29日开始在日本的上空徘徊。上下册超过一千页,买来宅在家中抵御流感大概是可行的。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很快便一册难求,刚发售一个星期,初版100万册全部售罄。中旬的时候,附近的成文堂书店告知,第二批加印的已经到货,赶在下雨前来抢一本到手。想起月初,跑了三个书店只剩下零星下册,居然被迫先看下册,再看上册。

回家赶紧看完了。看完之后便不再管它,丢开了书。对待某些作家,只能是耐心,十足的耐心,等待那些人物故事自己慢慢沉积,最终现出一个轮廓来。村上春树是其中一个。

两个时间:1984和1Q 84

“故事中的故事”这种模式,对村上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写作手法,而是一个习惯。1Q 84是什么?1Q 84是一个时间,代表与被认作是“现实世界”的1984的时间相对的另一个“现实”。主人公青豆和天吾,貌似活在“现实的”1984年这个时间,但却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更多地活在各自的记忆与想象之中。与自身世界的这种疏离,成为他们得以进入另一个可能性世界的前提。

青豆的职业是一个按摩师,同时也是一个杀手;天吾在职业学校当数学老师,之外的时间都用来写作小说;青豆奉命去刺杀的“神圣的”教主深田保,是日本60年代学生运动的领袖,也是之后试验共产主义农业合作社的发起人。“我如何才能重建自己的人生”,这是通过青豆之口替所有生活在“单向度社会”的人们提出来的命题。对教主的刺杀行为,使得青豆得以从普通人的1984年的世界进入到1Q 84年的世界,但青豆仍旧是1984世界中的人,仍旧用1984世界的思维方式,选择执行任务杀掉教主,为自己的行为赋予1984世界中的意义。

能不能够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呼喊?村上春树给出的答案是悲观的,正如教主身上带有隐喻性质的“疾病”———僵化。他在1Q 84的世界中被迫要接受来自1984世界的伦理和规则,仍旧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历了共产农园和宗教社团等种种变迁,教主一直在等待自己最后时刻,也就是“终结者”青豆的到来。透露出村上的这种悲观的另一个细节,是教主死后,像只是一滴水珠在窗外的玻璃上轻轻滑落,1984的世界什么反应都没有,接收不到任何来自1Q 84的信息。

而另一个主人公天吾与1Q 84世界的联系,缘于他替话题少女作家绘里子修改小说,绘里子恰巧就是教主深田保的女儿。作为在共产农园长大的小孩,绘里子与1984的世界格格不入,她因此从“学校”逃出来,“学校”在这里也是具有隐喻含义的。她写的小说被评价为富有“令人惊异的想象力”的作品,然而绘里子只不过写出了自己童年亲身经历的事情。什么是现实,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这些疑问穿插在故事里,天吾作为和青豆一样生活在1984世界的现代人,作为一个偶然的闯入者,而进入到1Q 84的世界。

然而偶然的闯入,同时也是错误的闯入。1Q 84的世界中无法被理解的行为依旧无法被理解,1984的世界中的行为照样运行旧有的标签化程序,面对现代人僵化的大脑,村上春树在扉页怀着一点点希望写道:“这里是供展示的世界,但即使是虚构,只要你相信我,所有的都能成真。”

井、洞穴、房间

从处女作《且听风吟》开始,村上春树就被看穿,是因为他的“二元的”世界观和“井”这个装置。他一直在强调在“毫无疑问”的“现实”世界之外,有另一种可能性,存在着另一个现实。那么,这个两元的世界如何才是可能的呢?两个世界怎样发生关联?这里“井”作为两个世界的联结点,其必要性产生了。

这里的“井”,并不是指某个现实的场所,而是因为包含了“掉入井中”、“在井里面寻找出口”、“在井中呼喊”等等一连串行为和动作,而成为指向掉入井中者的“寻找自我”的目的行为的一个“装置”。

在《且听风吟》中,村上安排了一个虚构的作家哈特费尔德,通过对其小说《火星的井》的介绍而首次带出“井”这个装置。之后在《羊男冒险记》中则换成了“洞穴”,羊男掉入自己挖掘的洞中,最终找到一个“充满明亮日光的出口”,这个出口处,是一个新的世界。在《奇鸟形状录》中,主人公“我”掉入井底,有另一个叫作间宫中尉的人也掉入在隔壁的井中,对方的存在是自明的,但却有一道墙壁横亘在两人中间。

这次《1Q 84》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种“井”和“洞穴”变成了一个更具普遍性的空间:一所房子。青豆进入1Q 84的世界是她与教主的见面,见面那个场景村上春树有一段极为用功的描写:

青豆走进去,在她身后光头佬在外面立即把门关上了。房间里变得漆黑。厚重的窗帘被拉上,室内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从窗帘的小缝隙里透出来的零星的光,反而显得房间里的黑暗更加浓重。

青豆听到男人用力呼吸的声音,像从很深的井底缓缓升上来的沉重的叹息。然后紧接着是很大力的吸气的声音,像在树林间吹过的粗暴的烈风。这两种不同种类的声音交互反复。这反复让青豆不能平静,她感到自己仿佛踏进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领域,如很深的海沟底,或者是未知的小行星的地表。是能够到达,却不知如何回去的一个场所。

房子或者房间,其实也是一个类似井或是洞穴的装置,在书中青豆掉入教主的1Q 84这个空间,与之前作品中掉入井中或者洞穴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起到联结两个世界的作用上,这些装置的功能是一样的。村上春树不断地在制造而利用这样一些中介,来实现沟通两个世界的可能。这一个习惯,他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而村上春树通过其小说描绘出来的世界,也因为充满了这许多的“井”和“洞穴”,而让世界本身成为一个“多孔”的奇怪世界。通过小说的创作,村上反复向现代人提示着真实世界的可疑性和虚幻性,虚幻世界的可能性和真实性。也正因此,村上的小说呈现出现实与梦幻的交错性格和气氛。

世界的村上春树

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日本文坛的“两村上”现象,一个指的是村上龙,一个是村上春树。相比于村上龙对现代社会年轻人“毒品”、“文身”等边缘话题的关注,村上春树的世界游离于真实与幻境,显得飘渺。而不论哪一个村上,不得不承认都与一般人理解中的传统“日本文学”渐行渐远。如果还停留在夏目漱石、川端康成或者三岛由纪夫时代,再来看日本的现代文学,应该看到情况正在发生某些变化。

相对于明治时期为“人是什么”、“日本人是什么”寻求解答的文学,昭和文学已经转而询问“世界是什么”、“我们要往何处去”,并且是将个人放置于世界之中,以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为线索而填写答案。川端康成等的民族性的写作并不是消失,我们的古典味蕾也并没有失去,而是一方面像已故的加藤周一所说的那样,“杂种文化”时代悄然到来,另一个方面,越来越多的现代作家纷纷以更积极的姿态进入世界的思考场域。现代性问题跟H 1N 1新型流感一样,是世界性问题。而日本不像中国自以为的那样,已经超然现代,面向“当代”。日语里“当代”这个词的缺失,可以看做是对日本来说,“巨大”的“现代”显然还突兀地横亘在人们心中,没有被消化和超越过去。

而20世纪中期以来,现代性问题的越来越表层化,村上春树等一批现代作家的出现,他们带来的全新的写作内容和全新的思考方式,这是现代文学的一个最大特征。

村上春树的作品,真正是道学家看见淫,革命者看见政治,才子看见小资。然而关于其作品的“现代性”,却大概是都没有异议的。怎样在一元世界里发出声音,让结构、体制化的人恢复丰富灵动的感受能力,在虚幻化物语化的世界中,让每一个人都从内心体验到世界的真相和生命的真实性,这是村上春树三十年写作的不变话题,也是他之所以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广泛关注的主要原因。

韩国的金春美曾经指出,相对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大江健三郎这样明显带有“日本的文学”印记的作家,村上春树显得没有国籍,他的作品成为“文学本身”而被理解和接受。然而,应该指出的是,尽管村上思考的是世界的共同问题,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村上仍旧是带着日本人独有的记忆体验来把握的,这从《1Q 84》中提到的日本60年代安保斗争的史实和小说中出现带着这样的记忆出场的角色的安排可以看出。

村上春树在今年年初获第24届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在其名为《永远站在鸡蛋一边》的演说辞中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几乎无法掌握真相,也无法精准地描绘真相。因此,必须把真相从藏匿处挖掘出来,转化到另一个虚构的时空,用虚构的形式来表达。”用虚构的形式来书写现实的真相,村上春树一直都在以这样的方式发出自己的信息,《1Q84》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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