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rnal Enem ies:Poem s》,A dam Z agajew ski著,C lareC avanagh译,Farrar,Straus&G iroux2009年3月版,港币112元。
在诗歌贫乏的当代,战后波兰诗歌就像一片新鲜的处女地,一方面波兰人保留着许多传统的美学观,另一方面他们承受着战火、屠杀和极权统治的历史苦难,使他们的诗歌在内容以至境界方面,充满了关于历史和形而上的深刻反思。在米沃什和赫伯特两位伟大诗人过后,波兰诗歌由辛波斯卡和扎加耶夫斯基承继。
女诗人辛波斯卡早已获得许多读者喜爱了,而扎加耶夫斯基受到广泛注意,是近几年来的事。辛波斯卡表面上是冷眼旁观的机智和有点调皮的世故,实际上很有自己的个性和立场,扎加耶夫斯基看来则厚重、客观一点。也许是本性使然,扎加耶夫斯基对什么元素都能包容,美和丑、善和恶总并存于同一场域,从不加以褒贬,诗歌的语调和场景总是那么平淡自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出生太晚,那意味着对于邪恶和苦难,他必须吃力地重组记忆,也不用像先辈般活在悲哀和仇恨的阴影下,他对这一切表现出宽容的态度。
对一切事物的宽容,当然只能存在于远离邪恶世代的后辈心中。他们太迟出生,没有经历过二十世纪最恐怖的时代。他们在平庸心智的统治下长大,拒绝成为平庸的成员,但也学会对意外发生的事件保持审慎乐观。他们是淡泊的,但总不是平庸的。而诗歌让扎加耶夫斯基得以综合各种记忆的断片,向崇高的艺术致敬。而《永恒的敌人》,就是这位甘于淡泊的诗人的最大成就,它比几年前出版的诗歌合集《没有终点》更淡泊、更清静,接近诗人心中的写作状态。
桑塔格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扎加耶夫斯基的文集《另一种美》,收录在《重点所在》。恰巧,扎加耶夫斯基有一首名叫《另一种美》的诗中说:“我们要我的安慰只能存在于/另一种美中,在他人的/音乐中、诗歌中。”扎加耶夫斯基予人的第一印象,是读者。当他进行哲学思考、欣赏艺术品、听音乐或阅读他人的诗歌和生命,他感觉这些事和生活很亲近。这在新诗集《永恒的敌人》里也一样,诗人在《和你一起听音乐》中讲述自己和“你”听各种各样的音乐:庄严的布拉姆斯、挽歌般的舒伯特、贝多芬四重奏慢板乐章令人心碎的和弦、肖斯塔科维奇的忧伤、巴赫受难曲的伟大合唱、一个黑人女子歌唱蓝调……诗中的“你”甚至能够把音乐哼出来,而这些音乐一起会伴随着他们,不单是陌生的审美对象。
《阅读米沃什》则表现出心智活动与日常生活之间产生的小小电击。诗人经常阅读米沃什的诗,诗歌能够净化、提升心灵,令当下神圣起来。当傍晚来临,作者把诗集搁在一边,才发现城市恢复了喧闹,咳嗽声、呼喊声和咒骂声到处可闻。虽然作者在另一首诗《平常生活》中,呈现普通城市最正常不过的景观,可是在身处艺术的美和日常生活的丑陋中间,诗人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包容是基于对艺术的信念。正如桑塔格说的,诗人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崇高艺术和正义的捍卫者,但不是日常生活的参与者。
阅读扎加耶夫斯基,你立即会感觉他是来自中欧的知识分子,他和同辈人经历了极权政权的兴亡,珍视欧洲的人文传统。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欧洲文化的承继者,而非开创者。惠特曼是一个开创者,甚至佩索阿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的语言魅力在于反传统性的语调,而扎加耶夫斯基则不同。他并不实时吸引读者,却像很有个性的导游,需要读者耐心跟着他在城市群中的艺术古迹中绕一圈,慢慢感受他的视角,及他怎样用这素常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他希望让一切变得素常,这并不是因为他甘于平淡的语言,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样更能恰当地表现出他的艺术个性和道德感。
所以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里,往往充满欧洲古老城市的景观,他大笔一挥,那些关于城市的景物诗便显得既恢宏又细微。但扎加耶夫斯基的城市是那种中欧古老城市,生于利沃夫,生活在克拉科夫的他,虽然也在芝加哥任教,他的城市却与桑德堡的芝加哥大异其趣。《星星》写一座久别复返的城市,是灰色的可爱城市,不变的城市,在这里作者想到自己不再是哲学、诗歌和好奇心的学生,不再是写出许多诗行、踯躅于窄巷和幻象的迷雾中的年轻诗人。这座古老城市的不变形象总与他的记忆相随,但也让他被一颗明亮之星引导(就像康德所说的繁星与道德)。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道德感与赫伯特的很接近,在他们心中,这些古城的形象、神话传记、出土文物、各种历史悠久的艺术展览品、图书馆和音乐厅的世界,不单是对抗强权的盾牌,或许还是拯救他们的天使,因此他们的诗歌还有种文明救赎的味道。作为赫伯特的晚辈,扎加耶夫斯基一直没离开过赫伯特。
扎加耶夫斯基曾经历过八十年代波兰政治风云,参与团结工会,又见证着另一种制度把波兰送进欧洲甚至全球的怀抱。回看当初憧憬着乌托邦的他,老年的诗人会否也像《年老的马克思》里的马克思,对自己幻想中的景象,既充满信心,又担心自己会为世界带来一种新的绝望?或许扎加耶夫斯基更相信世界是由令人乐观和悲观的事物互相掺杂而成的,在压卷的《雨中的电线杆》,他写了一句格言般的诗行,很能表达自己的诗观:“诗歌是隐藏绝望的欢乐,但在绝望底下———有更多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