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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活碑之劫后记忆(一)
5.20兵临城下
散佚的手稿
按:在北京採访期间,最紧张的日子就是戒严令下四出访寻军车和坦克,真正体会到人民的力量,北京市民的爱国热情、坚持和平非暴力,发挥超乎寻常的道德勇气。可惜这段刹那光辉瞬间消逝,虽说人民不会忘记,但是中国的历史依然留白了这一页,未被好好记载.廿年来,我是有份刻意隐藏和埋没所见所闻,未敢遗忘,不想回忆,因为我担心一旦曝光之后,善良的北京市民和学生会继续受到迫害和拘捕禁锢.在国家杀人机器疯狂肆虐严厉监控,社会新闻严密封锁的扼杀压制之下,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抵挡坦克是英雄还是暴徒?揭露真相是义行还是帮凶?我们怀着无止尽的悲哀伤痛,真的不晓得怎样解构这黑幕下的人类暴行。劫后残留记忆写下这几篇断章,草於八九年七月期间,原稿已散佚,黑暗绝处永留空白,光明在望填补遗缺。
北京首都戒严令下三天的见闻
5.20
兵临城下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
接到同学来电报讯,说北京城郊有大军迫近,市民纷纷出来堵军车,广场暂无威胁.绝食同学已经宣佈停止绝食,改为静坐。我即时决定要出外了解军车入城情况,此刻,电视台刚播出了李鹏在党政军大会上发表的讲话。
我没来得及细听讲话内容,马上跑出北京饭店,急速步行到天安门广场,见广场东北面路口有公安包围,学生手拉手保卫广场。我问学生纠察队员这批公安有否採取行动,学生回说他们刚驻守这儿没多久便被包围,没发生冲突。
这时长安街上有一个傻汉坐在地上,拿出几本书来,对我说他自己是一个疯子,他所念的这些书是没有人懂的。我想,他并不疯癫,但我没时间跟他聊,继续上路。找到一辆三轮车,我对车伕说,想去城郊看军车。据学生提供的消息,最早发现军车的地方是公主坟。车伕答应载我前去,沿途挂在长安街上的喇叭,正在播放李鹏的讲话,有伴随鼓掌声时,市民群众都报以嘘声回应。
北京的夜晚特别冷,我前天着凉了,咳得很厉害,入夜在马路迎着风前行,我更感寒意,不住打颤。很多市民骑着自行车也赶去看军车,有靠近来到我坐的三轮车旁跟我交谈,问我是否相信李鹏的讲话,我回说:我是支持学生的,学生没有搞动乱,但李鹏这番讲话将会制造动乱.那市民说:听到广播之后,知道事情发展不妙,会去堵截军车,保护学生。车伕送我到公主坟后,极力保护我,载我到处拍照。这处共停泊了十多二十部军车,由於相机自动闪灯,马上引起群众注意,他们要求我公开身份,我坦白说自己是记者,他们马上围拢过来,向我报告情况,说:军车晚上已驶到,停在路口一直没行动,有一位老人马上跑去广场通风报信,现在市民自发出来设置路障,围堵军车,跟士兵说话,解释北京情况.
街上群情汹涌的市民们对我保证,他们会彻夜不眠地守在这里,不许军队有任何行动,又希望我马上赶回去把消息向外发佈,要为他们向全世界呼籲,以人道主义来声援学生,因为现中共政府才是一小撮,但绝食同学生命危在旦夕,极需要国际社会给予救助。北京市民非常齐心,而且很善良,我深深见识到这股强大的人民力量在极短时间内自动凝聚起来。很多老伯伯、老婆婆声泪俱下向年青的解放军苦苦规劝。包围军车和聚拢着士兵的老百姓对我说,这些都是二十七军从外面调来的,城郊外围还有许多军队准备入城,人数起码过万.他们又说,三十八军因为明白和了解北京情况,早已被撤走了。这些从外面调派过来的二十七军,对北京情况毫不了解,而且中央封锁消息,向军人洗脑,因此老百姓要向他们解释,不要被政府愚弄。群众成功堵截军车,被困在车上的士兵毫无动静,也不准备执行任务,於是围观的市民亲切地对士兵说:“你们不要对付学生,不要成为历史罪人。”他们一边劝说,一边唱国际歌,又大喊“反对军管”的口号。
我在热心的群众中间左穿右插到处观察,更攀高正面对着军车上的士兵,近距离拍了几张照片,他们有点不悦,亦对市民絮絮不休的劝说训话似不耐烦,幸好对我给他们拍照没有抗议禁阻。市民说:他们有军令,是不能随便与市民说话的。我本想直接访问这些士兵,也不太好意思,只向一位样貌较为良善可亲的士兵说,请你回答我问题,点头示意即可,他没反应。我鼓起勇气再问:“你们是不是停在这里,今天晚上不会採取任何行动,对吗?”他竟然向我点头,我不敢为难他,很满意地下来走开了。
车伕到处找我,但我也发现他很投入地周围查问情况,后来载我离开时,经过一部军车,他停下来大声向解放军说:“四十年前,你们入京城,我们欢迎你们;但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不欢迎你们入京城,要把你们赶走!”
听说城外还有很多军车,车伕想再送我去更远的地方,但愈远就愈静,而且也愈来愈寒冷,沿途遇不上市民问路,走到好一段距离,才碰到一名骑自行车的人,问有否见到军车,他说没有,我觉得很冻,受不了,叫车伕调头回去。
走了差不多个多小时,回程经过天安门广场,围坐在广场最外围的学生说,同学们对李鹏讲话极表不满,因为这番讲话连续播出了多遍,现在同学决定继续绝食,而且是全体留守在广场上的二十二万同学都集体绝食,同学们不可以,也不能在这时候撤离广场,必须继续坚持下去。他们又对我说,刚才有广播宣佈,说北大的共产党员和教职工共二十人,现在到台上参加绝食抗议.这夜,全城民众惊醒过来,很多车队满载学生前来声援,又有摩托车队及自行车队前来,声势浩大的跑到街头保卫广场学生。
返抵饭店,还来得及在截稿前发消息,在门前还碰到看热闹的服务员,他收集了所有路过市民的消息,把北京四面军车围城的地点,写在我的笔记簿上:东面的城楼和双井,南面的木樨地,西面的公主坟到五棵松,北面的黄村都有发现军车。他说,市民情绪非常高涨,不过亦有军人对市民说:“我是中国人,不会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我只是来执行任务。”
发稿后,我又赶去广场看望同学,他们绝食七天了,政府还派军队来对付他们,我们很担心,恐怕这政府会卑鄙到在学生最软弱无力的时候,进行残暴的驱赶行动。
来到广场外围,声援的同学和市民都提高警觉,李鹏政府摆出最拙劣的姿态来威吓学生,但学生最大的抗议行动也只不过是以绝食自残方式向政府施压。有必要派出军队入城镇压吗?同学说,绝食同学已经将绝食车的车胎放气,提防政府强行把他们载走。还有学生表示,北京的西山发电厂被切断电源,地铁全面停驶,令军队无法通过地铁渠道入城。
我与北京资深老记者卓然同行。我第一次独自外出视察军车去向时,他已叮嘱我千万要小心。这回我们一起走到广场同学的中间,有一名中年人对我们报消息,表示赵紫阳现时地位不保,他是赵的近身助理,担任翻译工作,他把五月四日至今,赵紫阳失势的经过告诉我们,叫我们赶快回去报导。据他透露,赵现时处境十分危险.
我和卓然这几天通宵工作,奔波劳顿,大家都非常疲累了。我建议分头行事,着他先回饭店写稿,向报馆发报消息,然后休息。而我还想继续留在广场,与绝食同学一起,了解他们的感受。
广场学生严阵以待,心灰意冷了,看清楚这个政府的真面目,还能有何所求呢?同学在广场的“学运之声”广播中表示,绝食是不值得的,叫同学们应该停止绝食,不应再为如此腐败的政府领导层,继续残害自己。广埸又强调动乱非人民、学生造成的,而是政府这一小撮人的腐化所导致。同学们又号召全市总罢工。
绝食已经进入第八天了,他们承认不能再这样下去,要坚持争取斗争的最后胜利。市民自动组织起来堵截军车,人民力量多么崇高伟大,经历了一夜苦斗,天色渐白,“学运之声”播放了《快乐颂》,是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中最后合唱的乐章,颂讚普世实现大同理想。我记得吾尔开希说他崇拜贝多芬,最喜欢这段合唱,此刻我在现场,浸染这种欢乐、激情、希望和胜利的氛围中,深信人民的力量最终会争取到应享的权利,不容无理侵犯、剥夺、欺凌和打压。学生并非孤军作战,他们得到全民支持,力量不断壮大。这场爱国民主运动已推向时代的浪尖起伏澎湃、让置身其中的市民群众心神荡漾。看来李鹏讲话起不了恐吓作用,反而激起千万民心,哪怕这糊涂虫张牙舞爪,都不及人民力量的壮观伟大?
回饭店稍作休息,几小时后马上出动再到城外视察军队去向。跟同事各自分头走不同方向,我去双井一带採访.饭店外面没有出租车,只见很多车伕拉着三轮车,一名年青车伕问我想去哪儿?我说,要去看军车,他很乐意并热心想载我去。在危难当前的北京城,人民所关心的不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国家大事,所以街头上每一个人都很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即将会发生什么
事?他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长安街上,有军用直昇机在空中飞过,朝天安门广场那儿去,车伕递了一张学生派发的传单给我。他说:“这等事,还出动军队、军用直昇机,在北京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到达双井,有一排排的军车,都给人群围住,学生们坐在军车前面,当我举起相机拍照时,有同学上前制止我,我跟他们理论,说:“你们不是要记者把真相向全世界发佈的吗?”一位女同学温和地向我解释:“我们第一时间赶到这儿来,才刚刚与军队建立关系,正在努力劝服军兵不要镇压学生,请你跟我们合作,不要给他们拍照,因为军兵要服从上级命令的,假如军部司令从照片中发现有解放军兵们跟学生建立良好关系,会对被拍摄下来个别的士兵十分不利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保护士兵。在军队还未出手之前,学生已处处为他们着想。我合作地收起相机,跟着学生和群众在一排排军车之间了解情况.那场面实在感人至极,北京学生和群众都捧来很多食物,包点、馒头、汽水、冰棒等等,劝守在军车上面的士兵吃。
领头军车上的士兵都接过了,他们敢吃人民送过来的食物,於是学生不断劝其他士兵,说:“前面的军人已经吃了,你们都吃吧!”军车上的士兵盛情难却,都肯接过食物,还对学生说:“谢谢你们!”
军民关系像鱼水情般,我看见有内地记者拿起照相机拍照没人前来阻止,我便同样拿出相机来,不计较角度,但求能保留和拍下这段动人光景的美好影像。此情此景,有不少同学甚至已经爬进军车内,与士兵们一起读新闻报导,又有同学拿着几张报纸和传单前来派发,给士兵朗读广场学生印发的传单内容,解说这埸学生运动到底所为何事。
学生说:这些士兵在偏远的地区调派来京,只许读四二六社论,不许读报纸或听电台广播,对北京发生什么事一无所知,当一些士兵略知少许真相后都感动起来。由於军民能如此融洽相处,加深了我的印象,满有信心以为政府的镇压只是摆姿势而已!
车伕和我四处问路,看看哪儿还有军车,市民对我说,在呼家楼有三百辆坦克车。但是我们去到呼家楼没有发现什么,只看到有群众围观,他们说,军车在上午十时已经撤走了,他们又说发现有“罐车”,是属於二十七军的。(按:后来我回港跟记者朋友提起,才知道这些所谓“罐车”,其实是配备有地对空飞弹的先进装甲军用专车。)
回程路上,看见学生一批批坐着卡车,听到号召前来协助维持北京市面的社会秩序,他们群起组织宣传队、纠察队、敢死队,赶到城郊有军车的地方游说士兵,他们还沿途大喊:“李鹏下台”的口号。这场面振奋人心,北京各个主要街道的路口,都有大型巴士横放阻路,其中有一路口还放着“军民一家”的拦路牌。
我叫车伕带我去一家饭店打长途电话回港报料,替我接通长途电话的女服务员,关切地想了解外面情况,她告诉我,听到消息在劲松这地方也有军车进驻.於是,车伕很费力踏三轮车把我送到劲松一带,却没什么发现,然后再问路过市民,哪儿有坦克?有人说是在东高地。车伕说,那地方很远路的,要花很长时间,我也不勉强要他载我去,决定返回天安门广场探望学生。
戒严令下的北京城,变得萧条、淒凉、冷清,店铺都关上门,马路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各式交通工具,只见稀疏零落的有人踏着自行车来往,如果没有三轮车的话,我们就只得躲在饭店里,没法外出採访.
想找地方吃午饭,但餐馆都关门了。天安门附近的长安街,仍有许多声援的群众,到处人山人海。有一个学生拿着一块写上“广场缺水”的字牌,声嘶力竭的喊:“请市民送水,请市民送水。”没多久,真的看见有市民用木板车送一桶桶水到天安门广场去。
颁布戒严令的消息,我在早上出发前略有所闻,但未经证实。后来找餐馆时,在街上听到广播,分别有国务院及北京市政府发出的三道戒严令通知,由即日十时起,在北京市部份地区实施,以维持首都秩序正常,而第三号的戒严令,则明文规定及限制记者在首都实施戒严的地区内进行採访活动。
在戒严令下,我发现这奇怪的现象,北京市民竟然完全没把军管当作一回事,仍然熙来攘往地涌到广场声援学生,更全民皆兵亲自走去城郊拦堵军车,不让解放军进城。
车伕送我去双井寻找军车时,沿途看到一位老婆婆给自行车撞倒,很多人都会上前扶她,抱起她到路旁守护,发挥守望相助精神,市民心中虽对城内不安定的政局抱怨,但是矛头清清楚楚一律指向李鹏政府。
在大街马路的天桥底下,很多传单张贴在墙上,引来途人围观,其中一张标语说要打持久战,叫大家好好准备应战。忽然,有骑自行车的市民相撞,并且争吵起来,路过的途人见状马上劝说:“现在国难当头,你们还吵什么?要骂就骂李鹏好啦,咱们北京人别伤和气吧!”他们果真不好意思互相对骂了!
车伕对我说,北京人很暴躁的,要是平日,他们肯定会大骂一场,甚至动粗而大打出手的,现在非常自制,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吵了,无谓自己人制造事端惹出乱事!
北京首次颁下戒严令,我们不知道究竟将会乱成怎么个样子,但是市内连日来的百万人大游行,秩序井然,我对北京人很有信心,他们不会乱,而且很明白政府就是想要抓他们的乱子,有了把柄才好对付,所以全民克制,宁愿忍,哪怕是受委屈了,哪怕是不想见到的意外发生了,都心平气和地尽力协调化解,以免出现小小的乱子后,被加以扩大至政府有机可乘,制造一发不可收拾的暴动。
抵达天安门广场,绝食车还在,同学们都说停止了绝食,要好好跟这个政府斗,身体不能在这时候垮下来的。是的,他们早就应该转变斗争的方向,为这个政府死是不值得的,更何况现政权採取军事武力要把学生推向死地呢!
人民蔑视这个无能的政府,绝食同学也对这个横蛮政府彻底失望。堂堂一个国家,无视人民发挥高尚的爱国情操,不理学生感动人心的绝食死谏,莫名其妙採取戒严措施恐吓自己国民,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走上人民英雄纪念碑第三层,港澳在京留学生正发表声明,支持及声援北京大学生。一个工人自治联合会的工人代表向我透露,工自联才正式成立,他们已号召到二千五百名工人罢工,他们来广场是要保护学生,声援学生和维护学生利益。他又说,今天上班的工人不多,应该有九成工人罢工了。
他表示,不承认全国总工会,虽然总工会有二十二万工人,而工自联只得一千五百人,且大多数是个体户、投资户和各行各业的人,谈不上发动罢工的问题,但他相信全体罢工是会发生,特别是如果政府採取镇压,则全体工人总罢工则必然发生,他深信现在醒觉过来的人愈来愈多了。又说,政府随时会镇压,南苑机场附近来了四十部坦克,都被群众堵住了。他说,看到军车上面运载有催泪瓦斯,估计政府会动用来镇压人民,这是建国四十年以来首次的。
离开天安门广场,看到长安街上有告急标语,说晚间政府会派空援兵到广场驱散学生,所以呼籲北京市民出来保卫天安门广场上静坐的学生。
深沉的夜里,气氛愈见紧张,从饭店走去广场,市面寂静淒冷,令人寒栗,感到镇压即将会到来。我没有跟同事冼伟强道别,但他已托人送我一张纸条,写上:“万事小心,若军队出现,要快步离开人群,我们要见证,而不是牺牲。想念你。-洗”
其实,我没有思考过在戒严令下继续採访,到底应该如何抉择做见证或者牺牲;我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只是想到广场找相熟的同学见面,希望跟他们一起,不想离开,我要和他们一起亲身经历这历史性的关键时刻。
大约八时许吧!我到广场的绝食车上想找马少方,找不到。遇上电影学院的一位女同学,她曾说过要给我写一篇关於对学运看法的文章,她觉得这样闹下去不好。虽然她有参加绝食,但认为学生的表现不对。
事情一夜之间出现很大的变化。在绝食车上,她说,李鹏作了这番讲话后,形势完全不同了,她的看法也要改变,她想不出到底学生应该採取什么策略,局面既已发展到颁布戒严令和出动军队,实在很难说不坚持下去的了。
她绝食了很多天,下午恢复进食流质的食物。她说,同学们的体力可慢慢恢复过来。我实在很疲累,声音沙哑了,不住的咳嗽,便留在绝食车上休息,小睡一会。不知道这夜将会怎样,同学都说,军队肯定今晚八点要开进来的,他们都准备好在广场静坐,即使军队要来,也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九时许,没法好好地睡,稍稍休息过后,应该可以捱过这夜吧!这时在绝食团广播车上传来消息,说军队会用催泪瓦斯来镇压学生,又说凌晨零时军队就会动手。这种充满紧张作战气氛的广播,令我胆颤心惊,不寒而栗,对天安门广场生起了恐惧畏怯。同学在广场上派口罩,又储备了水桶等用来扑熄催泪瓦斯,有一个好心的同学送我一个口罩,好几个夜里,我都挂住这个白布口罩,这是当时我们用来防范催泪瓦斯镇压的唯一备战物品。
北京市民很支持学生,他们日以继夜的到天安门广场保护学生,不断有游行队伍到来,民众的声援令我深刻感受到,这股强大的人民力量定可抵挡军队进城,人民会胜利的,学生受到保护,我是不应该害怕的。
离开绝食车之后,看到一队工人声援队伍经过,他们喊口号,拉横额.其中一位工人被我截停下来,我问他来到这儿将会做甚么?他说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市民在外面包围广场,他们整夜都不会离开,又表示政府已经惨无人道了。工人无法忍受,若学生捱不住,就要前来保护学生,他说:“咱们工人有力量。”他们一众工人游行时高喊的口号,都是“打倒李鹏”、“李鹏下台”之类。
工人游行队伍过后,又见学生敢死队出动了,他们匆匆忙忙的吃过麵包,随即拿着“敢死队”的旗号,出发去有军队的地方,充当前线准备对阵。我问一个学生:“你们敢死队不怕死吗?”那学生说:“我不怕死,我们是要到军队前面,首先解决问题的第一批人。”他们大无畏的精神,令我疑幻疑真,他们是闹着玩的吗?这里真的变成战场一样,要听从总指挥的命令,虽然广场上有好几个指挥部,又有各自的广播,但是他们好像各有所属和任务,即时就组织了一批敢死队出来迎战对敌。广场由绝食开始,慢慢从伤员的兵营变成战场的大后方,亦是敌人进犯入侵的主要阵地,他们紧守岗位,保卫广场成为大家的共同目标,这得来不易的战略据点是敌人最想夺回的,所以没有人愿意放弃及撤退。
绝食团的广播车又传来消息,说有便衣人物混进学生当中,这些便衣人物从香山出发,打着民族学院的旗帜,打算混进学生当中捣乱,令人以为学生意见分歧,一旦广场出现学生间自乱阵脚的局面以后,空战队就有理由出动,来这里平暴和维持秩序。
我终於在学生静坐的队伍中找到马少方,他说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好,曾经累倒过,但比起吾尔开希,他的健康就好多了。他表示,吾尔开希有心肌炎,病倒了很多遍;而王丹则最强,一次也没有累倒过.
他又对我说,已经停止绝食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想召开一次个人记者会,交代绝食始末。他认为有很多问题要澄清,例如绝食期间,没有一个同学死,只有两人比较危险,但没有生命危险,不能胡乱传出去说有同学死,这不对的呀!
我跟他一起坐在静坐的队伍中,广场内草木皆兵,绝食团的广播车不断发放很多外面传来的消息,要大家作好准备。什么时候,军队动手了,就要去迎战;又呼籲同学警觉突如其来的局势转变。
马少方说,他已经给点名了,但觉得这个晚上,可能不会有事发生。我也想问,捱过今天以后,明天会怎样?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李鹏是不是傻瓜,他会不会发动镇压?这是关乎成败之仗,一场艰辛的角力,也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事,学生已经没有退路了,学生只是抱有历史的使命感,选择五月十三日开始绝食,这样做已经给政府留有余地的了。
他对我说:“胜利是属於人民的,是属於争取民主的人。”但现在,大家都充满恐惧、焦虑,不知道政府会怎样处理学生。每个院校同学们都有自己静坐集合的地方,他们留守在自己的院校的旗帜下互相照应。有一位比较成熟的学生领袖走过来对马少方说:“你是比较危险的,肯定会被抓去,待会儿有什么事情发生,军队一旦进来,你得马上走进绝食车里面,我们会安排把你送走。”
马少方说:“我不走,我要一直坐在这里.”那同学说:“你要听我的,你要先走,不能留。”然后他望一望,看见我手上拿着录音机,说:“你是记者吗?你也要跟他一起走,这里没你的事干,不能留。”
可我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尤其是我知道外围有三十多万市民、工人十分齐心的拦路和堵截军车,誓死保护广场学生,我感到留守在天安门广场反而是最安全的。所以,我当时的反应是,没必要这么紧张,好像打仗的,犯不着捕风捉影,像惊弓之鸟呢?
没多久,程真来跟马少方商量事宜,说好什么时候若离开广场,便到什么地点再会合。程真是真性情的人,长得很漂亮,她是吾尔开希的秘书,我一直以为她是开希的女朋友。程真对马少方说:“开希进了医院很多次,好像又跑回来,在广场的救伤站养伤。”於是程真、马少方准备去看开希,问我去不去,我马上跟着去。
走过简陋的帐篷,经过睡在地上的学生,小心翼翼的怕踏到他们。广场到处都是垃圾,还有破瓶留在地上,是挺不好走的路,抵达救伤站,找不到开希,医生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们只好走回去,程回自己北师大的同学堆里,我还是跟着马少方坐到电影学院的同学堆中,很疲累,抱膝小休了一会儿。马少方躺在地上,说:“要狠狠的睡一下了!”广场上度过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很久没好好睡了。
在电影学院的同学堆中,遇见陈宝珣,原来他每晚都在广场睡,他很自在的盖好棉被席地而睡,他表示自己是作为不介入的学生身份参与学运,而我则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多想自己不是作为一名香港记者来到这儿参与学运,因为有了这个身份,我便要自觉地刻意要与学生保持距离,虽然非常关心和支持他们,但是我始终不能成为学运成员的一分子。尽管我选择跟着他们,日夜守候在广场,等待着即将会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和他们一样那么勇敢,也不清楚怎样才叫做作见证或者牺牲!
他们都睡着了以后,我便走开了,我又去看长安街上的人群,去感受人民的力量,想感染人民身上流露出来的大无畏勇气,以壮大自己的胆量,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敢出来,我就不用惧怕了。
无数的人都以不眠的夜来对抗可能发生的镇压,有很多声援队伍,有摩托车队,有自行车队。摩托车队风驰电掣的威震四方,自行车队很齐心的勇往直前,热血民众,大喊口号:“北京市民,联合起来,保卫学生,义不容辞.”
这是一个壮烈的革命时代,这么多的人群,这么大的场面,全都是自发的,谁也不能说谁主导或佔领这个革命圣地。每一个跑到北京来朝圣的外省学生,每一个不眠不休来保卫广场的首都工人,每一个誓死来堵截军车的广大民众,每一个勇敢站在最前线的声援同学,每一个留守在天安门广场抗争了七天的绝食同学,还有每一个曾经到来声援、游行和维持首都秩序的各式人等,都是中华民族
最光辉、最伟大和最典型的公民代表。我不能不说,我受到这股人民力量和为正义而战的精神感染以后,无可选择地想永远跟着他们一块儿,哪怕是要牺牲也是绝对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