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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疲劳轰炸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紧张完一晚了,清晨时分一到,大家都舒了一口气。没事了,不来镇压了,大伙儿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从天安门广场回北京饭店大约十分钟的步行路程,这段日子来回走路多了,脚痛生水泡。我忘记什么时候开始,很依赖北京人,随手截停自行车,对好心的北京市民或学生说:“我累极了,可否给我坐车尾,就在北京饭店停便可以了。”他们毫不犹疑的载我去,很感激他们;当他们知道我是记者,也很感激我,说:“谢谢你,要为我们好好报导。”
这就像他们托我予重任般,我跟他们已连成一起,我不仅仅是为了要好好报导北京新闻,我全然投入当中,除了要站稳记者的岗位外,也责无旁贷地要把所见所闻的真实情况记录下来,为了未来。
睡到上午十点,又赶去天安门,已有好多个夜晚是这么奔波劳顿的。北京饭店的服务员见我咳得那么厉害,声哑的说不出话来,总关切的说:“别太辛苦了!要好好休息。”我说:“不行的,学生比我还辛苦得多呢!”
踏出北京饭店,看到大白天街上的人,还是朝天安门方向走,市民的负担也挺重啊!日间上街的市民人数比晚间少,他们有些上班去,有些要休息去,晚间一定会再来广场看看。有几部军用直昇机在天安门及北京市上空来回盘旋,围绕天安门巡几圈后便离开.听到消息,有三列火车满载军人抵达北京站,其中一列火车上的军人给说服,原车军人全撤走了。
广场上有三个广播台及指挥部。绝食车附近有一部广播车,是绝食团指挥部的,车外挂上几个大喇叭,作宣传行动及发号命令用。另外,声援在广场外围升旗礼的旗桿附近设有广播站,应该是临时搭起一个帐篷作为总指挥部营地。至於天安门广场的总指挥部,则位於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东南角,发佈最多消息,而且是整个广场的中心点,掌握学运发展的命脉.
我出示记者证可以很轻易通过同学手拉手围住的不同关卡,一直往纪念碑第三层,听“学运之声”广播,同学们好像已经争取到初步的胜利,最紧张的时刻都捱过了,这时候体现到人民万岁、民主万岁的精神。广场也常传来一些报捷的消息。说北京城的群众已成功拦住官兵了,现在那里有军队,群众就往那里跑,军队根本没法前进,都给老百姓劝走了。
另外,告急的消息同样频传,说复兴桥、六里桥形势危急,要动员更多同学援救;又有消息说,军队已各自分散为小分队,打算钻进胡同里面埋伏。
很多香港记者一早就守候在纪念碑第三层,收听学生广播的最新消息。有电视台记者听说,中央电视台给军管了,召开过全体党员大会之后,全体职工都要执行中央命令,人造卫星传送新闻的途径已被截断。香港两家电视台的新闻片只能靠飞机航运,要第一时间赶到机场委托出境的香港旅客把录影带送返香港,有些旅客担心过关有问题,但绝大多数旅客都愿意帮忙。我们报馆记者,也经常
委托他们运送菲林回港的。
记者行家说,同学们在广场中散佈很多未能证实的消息,不知可靠程度有多大,其中一则说:“戒严令颁布了二十四小时之后,还没有真正实施戒严,这个国家是不获承认的。”还有消息说:“北京市对外交通已被全部切断,学生没法跟偏远郊区堵截军车的同学联系,建议考虑利用信鸽传递消息。”又有一段消息说:“总参谋部、总政治部和总后勤部的部份党员军人,发了一封致全体解放军书,要求立即召开人大常委会议,罢免李鹏和邓小平,理由是反对李鹏下令实施军事镇压,而且李鹏的专制独裁不能代表军队,罢免李鹏之后可以由赵紫阳担任总理职位。”
更爆炸性的消息是:“万里返京,提前召开人大会议,又称万里表态认为下达戒严令是违宪的,徐向前将军亦反对政府戒严,表示如果谁下令镇压,他就要将那人抓去打靶。现在连邓颖超也表态,说如果政府镇压学生,她就会退党.”
关於高层官员的表态和动向,同学之间都赶忙誊抄、打字、油印出来,所以在广场都会有机会接到他们的一些声明传单,政治斗争的形势分析和内部讨论文件。
学生重申这是和平请愿,坚持抗争到底。日间,广场少了市民前来声援,同学说,各部门机关要求工人如常上班返工,不过交通工具严重不足,所以市内秩序混乱.但是这种混乱并不等如动乱,学生即使筋疲力尽,也要确保北京市面尽快回复正常运作,这里绝对不能出现动乱.
现在,广场上少了很多学生纠察队,他们都赶去城外各处堵截军车;绝食期间守在生命线上保护同学的医护人员也轻松了;很多声援的同学、市民纷纷走上街头合力维持首都秩序,他们声嘶力竭、疲惫不堪。
有一则告急的消息从广播中传来,说六里桥有军警乘机煽动,造成冲突伤及学生,据说有四十五名学生受伤了。坐在旁边的一名学生很激动的说:“要以暴易暴了,希望市民能继续支持学生。”
没多久,又传来广播消息说,解放军会派代表来与学生商量,了解市面和广场情况,军队有可能会撤退。
之后,气氛又紧张过来,说前门有军队从地铁冲出来;接着又通报复兴门告急;还有军队从北京火车站进城,不过有二千多名解放军兵自行撤退了。
学生骂这是流氓政府,说这伪政府制造动乱.听到这番议论时,我颇觉痛快。然后又听到广播,严斥这伪政权,说:“根据宪法,李鹏无权颁佈戒严令,这是违宪的行为。”
那时,我问一位念法律系的同学,他不是那么激进,头脑比较清醒,他不赞成绝食,但通宵留守广场静坐,声援同学.他经常提供很多参考消息给我,都是比较确实和可靠的。他对我说,很认真翻阅中共宪法第八十六条,总理无权颁佈全国性的戒严,但是若在危急情况下,他有权在省、市局部地区实施戒严,所以并不违宪。
有声援队伍来到广场,他们说:“有良心的公民都应该说话了。”有消息传来:“民族饭店的一名厨师,已去参加工人敢死队。”同学说,早前发现有武警二师的人成功混进学生群中,北高联已经侦查到,但尚未採取行动,只严阵以待。另有消息说,民族学院有四十名联络员离开广场,超过二十四小时后还未回来,不知发生什么事。
此外,海淀区的学生纠察队已经在各个出口把守,恐怕政府派兵来军管学校。同时,为防军队到来抄家搜集证据,有同学已经返回学校,将这段日子印发的宣传单张海报等一律烧毁掉。他们的政治触觉特别敏感,懂得及时烧毁档案文件以免日后成为罪证.
午饭后,我决定去六里桥视察军车动静,也想证实一下是否真的发生了军民与学生的冲突事件。没刻意找出租车,由於市面交通瘫痪,三轮车成为唯一最易找,亦是最能到处穿插,不怕拦挡军车路阻的便捷交通工具。
找到一位中年车伕,沿着长安街朝西去六里桥,途中没看见交通警察,自行车、汽车及行人都听从学生纠察在街道上的指挥,维持良好秩序,民心所向,学生运动拓大为民主运动。
在新华门前,曾有绝水同学及政法大学老师声援团在这地留守,现在挂上了新的横额,包括有:“政府已自绝於人民,工农商学兵联合起来,斗争到底。”、“召开人大,罢免李鹏,昏庸无能,流氓无赖。”、“中国危急,全国人民,行动起来。”等标语.
抵达六里桥时,见有两部公共汽车被横堵在大街路口,有大批群众围住军车,在桥底的墙上有标语:“子弟兵要觉醒”、“这不是动乱”。
军队来去的路给堵住了,军民之间并没有发生冲突。相反,群众和学生都走进斗篷军车内,或者到司机位旁边跟军兵交谈、继续游说.他们给水、给吃的,暑热天气,同学还给军兵送上冰棒,然后亲切有礼的对解放军解释学生处境危险,以及政府措施无理。
市民努力帮腔游说军兵,喊的口号是:“人民军队,热爱人民”,又规劝说:“你们不能来对付学生的,老百姓全都支持学生的。”
我问市民有没有发生过冲突及军队打人事件?市民说,军队没有打人,应该是防暴警察打人吧!听说有二至三百名武警见人就打,但这些军队两日两夜呆在这里,政府没给粮食补给,也没有照应他们,都是人民给他们吃喝的,所以他们开始理解学生,只是军人始终要服从命令,不过据估计军队也不想用枪来对付老百姓的。
我问市民,估计今晚军队会否出动?市民说:“谁也说不定军队何时出动,但无论如何,这种胶着状态会僵持下去的。假如军队真的出动,我们会躺在地上,不给军车驶走。”
围观的市民还扶我站在栏杆上拍摄军车,在一部小包车上,军人吃罐头粮食,突然间有军官紧张地把一名晕倒了的士兵扶上车,他中暑了。市民说:“应该送他去医院,哎!辛苦了。”另一市民又说:“他们受不了北京市日间炎热,夜间寒冷的天气变化,守在这里两日两夜,没有棉被和粮食补给,身体不弄坏才怪呢!”
一名老妇见军人晕倒昏迷,怪可怜、狼狈的,还见其他军官急救时的神情,挺焦急、忙乱的,她竟哭喊起来,说:“快送院救治,好惨啊!当官的为何不好好照顾当兵的?当兵的挺苦啊!”
军民鱼水情的场面,都不陌生,大家互相体谅,没有冲突,怎会用枪来对付人民?人民子弟兵能干得出来吗?我没法想像,只觉士兵们没有恶形恶相、喊打喊杀的,要怪就怪这政府为何调派重兵到北京城来,据说起码有二十万大军杀到,而来到城外就给人民重重围困,可是政府却没有为军人的基本食宿作好周详的安排和考虑.到底赴京有何任务呢?连士兵、军官也说不出来,道理何在?
离开六里桥之后,向路过的学生打听是否在哪个地方发现军车去向?同学透露,在木樨地的军事博物馆后面。车伕送我到路口,有两部被戳破车胎的公共汽车堵住主要路口,我自己走进内巷找,发现有大约四十部军车集中一起,还有八部粮车,有炊具可弄餐的,极有可能是一团解放军部队的大本营.
我大概是黄昏时分到达,解放军正忙於准备晚饭,几个人一起,有洗菜的、有揉麵团的,学生伴随着解放军一起有说有笑的煮饭烧菜,我偷偷拍了些照片,觉得这地方环境比其他几个地方优越,至低限度这些军兵有自己做的热粮吃的。
老实说,戒严令下有不许记者採访的规定,但我毫不戒惧,没理会有关禁令了。走进军队布防重地,好像是总部,而不是游兵散将的军营,我不敢放肆,偷偷拍照,不给解放军看到。但我大胆走进去,跨过围拦时,又无人来阻止,直到我拍了好几张照片后,才有学生走上前问我到底是谁,有市民提醒他须要提防,也得小心保护像我这等外来的陌生人。
我对那学生坦白说自己是香港记者,他大方地说自己是学生纠察队队长,问我想知道什么?我说,想採访及了解一下解放军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如何,有没有冲突?他说:“好!我可以告诉你。”
然后他们觉得停在军队驻紮的营地内倾谈不太好,便带我走到围拦外面,但边走边拿着手提式小喇叭召唤周围的同学和市民们齐集起来,说:“有一位香港记者前来採访,现在我们就要告诉她,请大家都一起来听。”
於是,一大堆人群围拢过来,我真没料想到会是这么大的阵容,好像这不是做一般採访,而是要作出重要的宣佈。围住我和队长前面的人群非常合作地,前排自动自觉的坐下,后排较远的站着,纷纷涌过来听取报告和接受我的採访.
那学生队长叫我先介绍自己,把喇叭提到我嘴边,我心惊胆怯地面对着群众,受不了自己竟然一下子要由记者身份变成被访者,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人物?!
学生问我採访内容和想知道些什么?我们就这样拿着喇叭对着人群展开这次访问,我硬着头皮即时发问,非常尴尬。我发现面前的群众,似乎有内地记者混进来,还不断给我拍照,但愿这人不是便衣公安或者特工间谍。我心里发毛的暗想,这趟糟透极了,已经违反戒严令了,竟胆敢公然在群众面前採访,更给照相,行动曝光了,怎么办呢?不过,现下採访的现场又真的完全没有危险,群众
热情地欢迎我到来採访报导,不时鼓掌如雷,又留心细听。我多想这所谓的戒严令是无效的,假如军民能同心合力对付这无能的、不负责任的政府,该多好啊!
我信心十足,勇气可嘉的进行这次公开的採访,接受访问的学生纠察队队长解释说:五月十九日晚,他们发现公主坟有军队后便派学生前来声援,途中发现这个地方有另一支军队设营,於是临时召集三十名纠察队到来,一直留守此地,由於没能跟广场总部沟通联系,所以没派增援的纠察队来调班。
他说,已与解放军之间逐渐取得信任,双方关系良好,没有发生冲突。不过,他刚收到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有一小撮不法份子搞分裂,他们会展开调查,了解事实。
至於有否发生过军民冲突事件,他说,六里桥有一名女学生被武警所驾的汽车辗伤脚,公安又用盾牌和警棍殴打了部分学生,但学生完全能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原则,到底受伤人数有多少?他说,尚未收到总指挥部传来消息。我问他是否知道这些解放军驻紥这儿的任务是什么?他说,学生纠察和市民百姓跟解放军交谈时,曾问过他们,他们回答说是调派来此值勤的。
他说,学生纠察和市民群众们不会查探解放军将会执行什么任务,也不会知道何时採取行动的,因为这是军事上高度机密的情报。但是,由於天安门广场还有四至五十万学生静坐请愿,纠察队有责任来此了解情况,假如军队真的出动驶往天安门,学生和市民就会用自己的身躯阻挡军车。
这纠察队长斗志昂扬的,很懂得鼓动群众情绪,一问一答的时候,他会将喇叭递向群众,反问他们:“假如军队出动,我们会怎样?”市民齐声回答说:“我们绝不会让军车驶走,会躺在地上抵挡!”
纠察队长补充说:“我们是坚持採取和平非暴力的请愿,我们在这里有责任保护天安门广场上的同学,我们会手拉手阻止解放军前进,绝不会后退的。”
不担心解放军会强行粗暴对待学生吗?
他说:“现在学生与解放军的关系非常好,中午还一起烧菜煮饭,同桌共膳。这里的解放军粮食算是补给充足,市民、学生把募捐所得的钱,买些香烟及日用品等补充物资转送给解放军。其实,这里的解放军十分了解学生的,部分军人在利用休息时间走到城内大街上观察,体认市民的呼声及人民的力量呢。”
他说无法估计解放军晚间会否接到命令出动,但市民和学生会竭尽所能合力联手拦阻。在木樨地这队解放军,跟分散在街头给堵在路旁的部队最大分别,是军部卡车有连同炊具的粮车,营地自成一角,虽守卫并不森严,但也绝非一般部队,所以我问纠察队长这儿是不是解放军总指挥或大本营?他说,这个他并不清楚,但是据三名学生纠察队员在附近侦察发现,这个营地有电台通讯设备,不过没法断言是否就是总部。
他又说,这些士兵被调派来京前,严禁阅报、看电视及读新闻的,对北京学运全不知情,奉命调派来值勤,连将会有何任务也不知道。同学很努力向他们讲述学生请愿经过,希望他们不会被政府一面倒的蒙骗.
戒严令下完成这类採访,觉得很刺激,一方面无惧禁止记者採访的明文规定,另方面是可以自由採访而毫无威胁.北京始终是首都,人民质素很高,是全国及全世界的焦点,不会动乱,也应该不会像西藏那样遭到血腥镇压吧!
我带着乐观亢奋的心情四处犯禁,实地採访,无视所谓的戒严令。三轮车伕乐意载我到处找军车时,他会保护着我的。在爱国的大前提下,北京所见的人都一条心,不欺骗、不奸狡,也不猜疑,保家卫土,尽力而为。
回程途中,见飞虎队奔驰,市民鼓掌欢迎,再见直昇机在上空飞过,市民慨叹:“又来了,整天转来转去,干嘛?”我深受北京人激昂意志和民心热血所薰陶感染,强烈地感觉到这真是一场伟大的革命现场,公民与学生发挥了人性光辉的一面,我对时局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一下子消失了!
回到饭店,气氛反而紧张起来,我很开心告诉阿冼在外面採访的遭遇,他说:“小心呀!不要去得太尽.”我没理会他的劝告,可能他知道我已经太投入了。
晚上,港澳台的新闻媒体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如何进行採访,要确保在京记者的安全。我中途退席,很疲累,喝了咳药水,药力发作,周身酸痛乏力,昏昏欲睡。我回房间休息,对自己说,深夜一定要外出,要保留力气支撑下去。
这是狼来了的第二夜,收到广场传来消息,说形势严峻,中央领导已作出三点决定:(一)最迟在凌晨五时开始对学生镇压;(二)北京监狱已被腾空,有足够的囚室关禁二十万学生;(三)清洁工人清晨前必须把天安门广场打扫乾净.
这两晚,镇压消息频传,真折磨人。好像如临大敌,势将流血,香港记者决定联群出动,不抢独家消息,要彼此照应。如果我想一个人自己去广场的话,是会给责备的。
香港记者将分三批行事,设立临时资料中心通传和收集来自北京各界的消息,然后统一新闻资讯再向各自报馆发佈。基本原则是记者人身安全第一,必须发挥群体合作精神。
为了解最新消息,电视机一直开着,中央联播新闻公开闢谣,指有些人在天安门广场、各所高校及大街小巷散播谣言,目的是制造动乱,希望市民提高警惕,认清挑起动乱者的阴险.
中央电视台更引述徐向前的一段讲话,表示军队绝非针对学生而来,亦不愿发生流血事件。澄清解放军部队只是执行戒严任务,为了恢复首都正常秩序,呼籲市民别轻信谣言,又希望同学尽快复课,理智地协助政府遏止事态恶化。
基於此项有关镇压行动的谣言,科技大学七名学生去信向聂荣臻要求接见及澄清,中央电视台引述了聂的讲话,表示关於李鹏总理作出的决定,指学生在搞叛乱,要镇压二十万学生,并腾空各大监狱,以及清洁工人必须凌晨五时清扫广场的消息都是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