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张爱玲追忆的青春

  《小团圆》,张爱玲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73岁,去世前一年的张爱玲。

20多岁的张爱玲。 

  她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几十年前的细枝末节,金色阔条纹束发带,淡粉红薄呢旗袍,白帆布喇叭管长褂……她记得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布料,但是不记得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那有什么奇怪呢,她是张爱玲。

  《小团圆》不好看,情节杂乱,语言急促。张爱玲写这本书,大约是想终老之前把这一生交待清楚,但是又缺乏交待的耐心,于是就像一个困极了的人,急着上床睡觉,把衣服匆匆褪在床边胡乱堆成一团。

  缺乏耐心又实属自然,隔着大半生和千山万水,去回顾那个女人的小心动和更小的心碎,哪里是自己的前半生,简直是自己的前生,简直是别人的前生。

  大家族里的步步为营

  清末遗老的大家族,可真是庭院深深,错综复杂的亲疏关系,你死我活的财产争夺,小孩子从生下来要学会的第一样事便是勾心斗角、步步为营。小时候的盛九莉,父亲抱她坐在膝上,问她喜欢金镑还是银洋,她明明喜欢金镑,却左思右想猜着父亲的性子选了银洋;和三姑一块儿住,朋友来访从不留饭,怕添菜,怕得罪三姑;母亲蕊秋域外去世,遗产拍卖还债,清单中有一对玉瓶,九莉暗自责怪母亲先前防着自己,什么好东西子女连开眼界的机会都没有,“财不露白”;母亲回上海小住,三姑嘱咐九莉少到自己房间里来,怕蕊秋疑心她俩在背后议论她色衰……至于盛家你死我活打官司的片段就更不用说了。张爱玲心底那一块千年寒冰,我终于明白是怎么炼就出来的了。这么有才华的人,偏得活得如此缺乏营养,并要遭受许多不被肯定的痛苦,想想真是凄楚。

  爱情是不实际的理想

  之前被大大炒作的盛九莉与邵之雍,即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爱,书近半才初露端倪,比起张爱玲的其他爱情故事,倒是平淡得很,几乎乏善可陈。

  如果说《小团圆》大家庭中孤身浮漂一般的盛九莉惹人怜惜,那么与邵之雍反复缠绵纠结的盛九莉则令人叹息。后一个九莉太过压抑也太过惶恐,明明是初恋的奋不顾身,却总得装扮成历尽沧桑、毫不在乎的口吻,貌似不经意地提点两句,读得人真是心焦。

  没了爱情的九莉变化是明显的。先前的“微笑”少很多,变成“冷笑”,“憎笑”,有惊有气,有“憎恶的痉挛”,甚至直白心里的难受。而写到九莉与燕山的爱情,语调已是不顾遮掩的凄然,有雨,有不停往下流的泪珠,有心里的火烧,有心上被戳一刀。而写怀孕虚惊的那句“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躏得成了残废”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这是怎样的自卑自虐与绝望后才波澜不惊说出来的结语!

  盛九莉初见邵之雍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汪政府的官”,但还是因为他文采好,样貌态度触了芳心,一发不可收拾。香港被日军轰炸,九莉因为不用大考,暗自高兴了半天。她对世事的态度几乎全是远远的观察,不投入,不体验,藏在茧里,冷眼旁观。

  书中蕊秋说九莉没有恋爱的经验却写恋爱故事,不好,觉得有点难过。张爱玲哪里在写爱情故事,她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辗转反侧,步步为营,无可奈何。爱情是新旧交替大时代中最不可靠的附属品,是这个完全没有政治概念的、遗老家庭中最后一位才女一个毫不实际的理想,写来写去也总是幻灭,总是空影。连理想尚且如此,其余的人际关系、政治觉悟则根本不值一提,也不是缺乏涉世经验的张爱玲所提得了的。

  被咀嚼的三五年爱情

  张爱玲10岁时在期盼爱,20岁时在书写爱,40岁时在放弃爱,60岁时在整理爱……短短三五年的爱情,这样细水长流地被思量、被咀嚼,被雕刻,好比写一本书,前言花去20年,后序花去50年,最厚重的却仍是青春那三五年。

  相较于小说,我更好奇的是张爱玲写这本小说时的状态。张动手写这本书时已经55岁,后来搁置许久,再动手改时,已是73岁。对我来说,一个干瘪苍白、戴假发、穿一次性拖鞋、只吃罐头食品的老太太,坐在洛杉矶公寓的一堆纸箱子前,写1940年代沦陷上海一个女孩细细密密的小心事,这个画面比女孩的小心事本身要有冲击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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