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莫问前朝事

◆《清末民初人物丛谈》范福潮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2月,26元

春雨淅沥,数日不止。父亲不能到院里活动,心中憋闷,敞开屋门,靠在枕上,静静地看雨。天晴了,父亲到院里散心,桃花开了,椿芽绿了,一群麻雀在枝头飞来飞去,我上树摘了一把香椿,母亲说,醪糟做好了,今天吃春饼。父亲回屋,伏案写道:“暮雨朝晴气象新,病中又过一年春,但使家酒天天有,管他青冢向黄昏。”父亲让我把诗笺送到史家,请史大夫来我家吃午饭。11点,史大夫来了,他拄着拐杖,背着药箱,里面装着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表之类的东西,他先给我父亲量血压,接着询问病情,嘱咐一些服药、保健方面的事,然后喝茶聊天。

抗战时,史大夫是军医,右脚被炮弹炸伤,复员后,他在城里开了一家诊所,父亲从那时认识他,交往三十多年了。他没孩子,老伴儿去世后,一直独居。去年我去他家拜年,见门上贴着一副奇怪的对联:上联是“,”,下联是“!”,横批是“?”。回家我问父亲:“史伯伯的对联是什么意思?”父亲不答。今年我去拜年,临走前,父亲说:“你猜猜,史大夫今年怎么写对联?”我猜不出。父亲给我一个信封,要我交给史大夫。到了史家,见门上的对联,上联是“!”,下联是“?”,横批是“……”。史大夫取出信,见白纸上写着这三个标点符号,他会心一笑,在下面题道:“乱世无隐者?国破复家贫。平生论知己,如君有几人?”

父亲对史大夫说:“我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恐怕讲不完《史记》,脑子就坏了,以后让三儿跟你念书吧。”史大夫当即应承,望着我说:“我这人不讲究,你随时可以来。”

第二天,我去史家,问起父亲的病情,他很悲观:“血压总是高,手脚比上次见面时僵硬多了,再发展下去,会逐渐失忆、失语、瘫痪……《史记》读到哪儿了?”“晋世家,重耳居狄。”

史大夫从枕边取过一册《史记》,念道:於是遂行。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他又取过一册《左传》翻到“僖公二十三年”,念道: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他放下书问我:“你看这两段文字,谁写得好?”“《左传》写得好。”“《左传》的对话非常精炼,太史公若想有所超越,必须匠心独运,字字推敲。”“《国语》的《晋语四》只说‘文公在狄十二年’,并无这段故事。我父亲说,《左传》和《史记》中许多人物的故事和对话,都是杜撰的。”

“因此,我不赞成你在《史记》上下工夫。”

史大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从中抽出厚厚一叠信,一封一封打开给我看,都是他的战友们写的参加洛阳战役的经历,说起此事,他如数家珍:“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上旬,日军精锐师团十几万人,从豫南、豫中、晋南兵分多路进攻洛阳,企图一举消灭我豫西守军,攻破潼关,进占关中。上峰命令第一战区第十四集团军第十五军之第六十四师、第六十五师和第三十九集团军第十四军之第九十四师防守洛阳。当时,我是十五军军部医院的外科医生。”

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颜色泛黄的硬皮本子,逐日讲述战况:“三个师5月8日进入阵地。9日下午,日军开始向我军的洛阳外围阵地发起进攻。……城外阵地相继失守。战至20日,敌步兵三万余人、战车三百余辆开始攻城,第六十四师参谋长王宇振中弹牺牲。22日拂晓,敌以飞机二十余架、炮八十余门、战车六十余辆向我阵地猛攻,兵临城下,我军连日伤亡惨重,兵员锐减,弹药缺乏,以实力而论,邙岭阵地已无力固守,到了夜里,营上、上清宫一带高地已完全被日军占领,第十五军除在东、西车站各留一部守卫外,其余全部进入城内,划城墙为若干段,与第九十四师分段固守……24日早晨,敌机27架、大炮一百二十余门,同时向城内轰击,继以步兵三万多人,战车、装甲车约三百多辆,分六路向西南城角、西门、西北城角、东门、东北城角猛攻,我军环城工事均被摧毁,兵员武器大部分同归于尽,部分敌军冲入城内。下午3点,敌战车陆续冲入城内,到了五点多钟,侵入城内之敌已达万余人,战车达五十余辆,我军利用民房与敌巷战,逐街逐巷,节节抵抗,但无法遏止蜂拥而来的敌军,这时,我军指挥部与各部队的电话联络全部中断,全城陷入混战。黄昏后,我军弹尽粮绝,无力再战,迫不得已,军长急令各部队夺路突围……自5月9日至5月24日深夜突围为止,我军伤亡官佐五百三十多员,士兵一万三千三百多人,市民被炸死炸伤八百余人,洛阳城区,几乎夷为平地。这段历史,你知道吗?”“不知道。”

史大夫怅然叹道:“唉……没有书,没有照片,没有电影,没有纪念碑,我们与日军浴血奋战,牺牲了上万官兵,后代竟然不知,成千上万的烈士,无名无姓,在1944年5月的15天里,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仅隔30年,史家就遗漏了这么大的事件,太史公作《史记》前的几千年里,有多少史实被史家遗漏?此后,又有多少史实被后人随意剪裁、扭曲、演义?谁说得清?读史本为探寻真相,而在古史里,你往往看不清真相,与其耗费心血,还不如在收集活人的故事上下点工夫。你父亲在北京念书时,亲历‘三一八’惨案,死里逃生,其后几十年,又经历了民国史上许多重大事件,趁他脑子还清楚,你应该让他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我把父亲讲的故事先按年谱的体例整理一稿;再列出重大事件,请父亲讲述来龙去脉,我边听边记,写成一篇篇完整的故事;然后,我又去拜访父亲的朋友,给父亲外地的朋友写信,把他们讲的故事和回信,按宋人笔记的体例一段一段写出来。我的所为,父亲称之为“访逸民,采逸事,作逸史”,史大夫则称之为“抢救历史”。当我面对案头越积越厚的稿纸沾沾自喜时,父亲告诫我:“初作史者有三病——孤陋寡闻是一病,人云亦云是一病,贪大求全是一病,惟多读、慎思、少写可治。下笔前,心中莫起通史、通鉴之念,一有此念,便想做大,知一人,记一人,知一事,写一事,谨小慎微,量力而行;莫起‘以史为鉴’之念,须知自古以来,‘史’从来不能为‘鉴’,一有此念,便要说教,难免迎合某人、某派,离伪史就不远了。史是真,治史即为求真,如侦探破案,先要置身事外,不存偏袒之心,尽力搜罗证人证物,查明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何果即可……”

我陪父亲去史家。史大夫正在洗衣服、晒被褥,床板上摆着一溜《史记》、《资治通鉴》,书里夹着许多纸条。他知道我父亲不喜《资治通鉴》,便用床单把书蒙上,笑道:“莫让这些‘御用册子’、‘人主之学’污了老兄的眼。”他俩一边喝茶,一边品诗作对,遇有妙对,便开怀大笑。史大夫指着床上的书吟出一联:“一生为史,床头常卧两司马。”父亲望着史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为史一生,枕畔独缺曹大家。”

那年,我19岁,当知青已经三年了,面对招工、上大学的诱惑,难免心动,而一年挣3000工分,是公社推荐招工、上大学人选的一项硬指标,我不得不在伺候父亲和回乡劳动之间做选择,权衡的结果,我放弃了后者。

几十年来,日习史传,浸淫既久,已成一癖。40岁前读完“二十五史”,叹而观止,不复问民国事,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自宣统三年武昌举义,上至清廷权贵、督抚将军,下至士绅商民、会党兵匪,悉数卷入洪流,无一幸免,自此,党同伐异,割据称雄,外患频仍,内战不止,民国以乱世始,以乱世终,检阅史料,欷歔不已。民国无信史,辛亥以来,事无巨细,人无贵贱,记言叙事,党见甚深,几无公正可言,稍有新意,即便不陷文字狱,也难免招惹是非,足令史家思而却步。

2003年4月,《南方周末》约我为“往事”版写稿,犹豫数日,写了《孙中山的筹款历程》,此后,陆续为“往事”作文数篇。去年1月22日,长江出版集团吴超先生读罢《难为李鸿章》后来信,有意结集。本欲上半年完稿,春夏之际,右臂忽患肩周炎,昼夜疼痛,不能打字,只得让儿子帮我整理旧稿,至9月底,聊以成书。

选文20篇,即兴漫笔,散无统系,始于清末,讫于民初,逾此不着一字,此间不乏名人大事,竟告阙如,究其原委,读者自能意会,生若逢时,留待日后评说。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