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术史角度观察,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本来有两个传统,一个是“论说”的传统,一个是“掌故”的传统,或者说一个“义理”的传统,一个“考据”的传统。“论说”的传统是大传统,“掌故”的传统是小传统。“论说”重议论和立场,是分析的:“掌故”重事实和人事,是写实的。所谓掌故一般是指旧人旧事,旧制旧例,历史上的人物事迹、制度沿革等史实或传说。
1944年,瞿兑之为《一士类稿》所写前言,是一篇关于掌故笔记之学的经典文献。掌故笔记的特点是以当事者叙述经历和现状,偏重人事和内幕事实的叙述,是正史之外极有利于人们判断历史细部、细节及偶然因素的一类文献。晚清以来掌故笔记的兴盛,成为学术传统中的一个得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这个传统在教学体制中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但在研究过程中,却成为很难偏废的一种史料,它对研究者回到历史现场、掌握作家、社团和流派间的细微关系都有很大帮助,我们不应当只把这些东西看成是一般的文坛内幕、轶闻传说,而是要在掌握大时代背景前提下,从这些细微史料中养成判断历史人物和历史现象的基本能力。
一个学科如果要发展的平衡,应当是这两个传统都不能偏废。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学术传统中,“论说”传统很兴盛,“掌故”传统却较为消沉,少数从事史料工作的人,或者从事“书话”写作的人,可能在这方面也没有足够的自觉意识。如果我们梳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传统,大体可以发现“论说”传统是绝对主流,而“掌故”传统还不成系统。无论北大、复旦还是南京大学,就其制度化的学科传统观察,都是“论说”一路,当然这不意味着凡“论说”传统就轻视史料,而是说,“论说”传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绝对主流后,在制度化的教学体系中,“掌故”之学的地位可能会受到影响。如果我们从杂志的角度观察,改革开放后《新文学史料》代表了“掌改”的传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代表了“论说”的传统。据我所知,凡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人,一般对《新文学史料》的评价要高于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评价,因为“掌故”是实的,而“论说”则难免流于空疏,当然这个判断只在一般意义上成立。
“掌故”之学的形式,较少高头讲章,多数应当算在私家著述范围。对私家著述的判断,瞿兑之《一士类稿》所写序言中有一个看法,极为深刻。他说:“自来成功者之记载,必流于文饰,而失败者之记载,又每至于淹没无传。凡一种势力之失败,其文献必为胜利者所摧毁压抑。”
这个看法和陈寅恪早年处理史料的一个卓见相同。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开始就指出:“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陈寅恪的意思是说,在历史研究中,我们判断史料要官书和私著并重,互相参证。对今后研究中国当代历史来说,在相当多的方面,我个人认为私家著述的价值要高于官方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