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半年来一直在重新改写《宋教仁疑案与国民党》一书,加上因为参加六四二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招来北京当局的不断骚扰,以及其它一些无聊事情,心情基本上总是处于郁闷状态。以至于收到师涛写于2009年6月28日的狱中来信后,拖了两个多月都没有回复。想到比起狱中的师涛,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自由得多、舒服得多,何况师涛的来信又写得那么认真又那么纯粹!!
考虑到师涛的这封来信并没有私密信息,其中的阅读记录与人生感悟又与外面的世界特别是外面的一些朋友息息相关,今天专门抽出时间录入电脑,与我此前的去信一起公诸于众。一来依然是希望有更多的朋友能够给师涛寄信寄书;同时也希望像我自己一样随时可能被送进或公开或隐秘的某个地方的朋友们,预先分享一点师涛的切身感受,以便尽可能地做一点接受考验的精神准备。
我自己的去信中有两段话涉及到一些暂时不便公开的私密事情,只好予以删除。师涛的来信除有几处明显笔误加以改正之外,即使语句上不够通顺的地方也原文照录。
张耀杰整理于2009年9月2日。
(一)张耀杰2009年5月6日致师涛信
师涛兄:
来信迟复,十分抱歉。
今天翻出你2009年3月26日的来信,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我想,你在里面一定很孤独的,我能够做的也只有给你写封书信,让你感受一点外面的气息,暂时化解一下心中的郁闷。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粗枝大叶,一直拖到今天才给你回信。
由于长期使用电脑,我几乎已经不会手写汉字了,本来我的汉字也从来没有写好过。刚才我把你的来信输入电脑,打算发给师华看一看,同时也请于建嵘教授帮助转发给远在日本的林秀光女士看一看。
你的前两封来信,我擅自放在了网络上,主要是想让关心你的朋友了解你在里面的情况,同时也希望有更多的朋友给你写信,以便让你更有信心度过苦难的岁月。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是不是有更多的朋友给你写信?……
此前有一位叫张军朝的朋友,把你2007年8月16日写给他的回信放在了网络中,他的文章后面有这么两条跟贴,抄录下来请你看看:
其一、我是商报编辑中心的付新丽,师涛的朋友,可否还记得?你好吗?偶看师涛写给你的信,我一直无从得知他的消息,得知你两在通信,你可否告知他的通信地址,我的手机号;13892608589我在汉中。
其二、张军朝大哥你好。我叫郭栋梁,是师涛在湖南长沙的朋友。我一直关注师涛大哥,但一直联系不上。我想去赤山监狱看师涛,但通过电话咨询只有直系亲属才可探望,无奈。我只有上网关注他的一些消息。13975149389这是我的手机号。我想去看看师涛,请你告知他的详细地址和联络电话。谢谢。
我打算明天寄信时,同时寄给你一本我去年编辑出版的一本《私人记忆》,其中的作者,颇有一些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一年多前写作了一本《国民党与宋教仁案》,6月份打算到湖南常德去采访一下宋教仁的后代,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一个奇迹,让我们在德山见上一面?
你的一帮老同学老校友老朋友策划出版的畅销书《中国不高兴》,我没有看,自然也不高兴看。我一直把此类人归入耍流氓骗蠢货的一群。这样一个不保障本国公民人权的国家,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呢?!这样一群不学无术的流氓,又有什么资格代表国家呢?!
我这个人近来变得越来越冷了,只希望儿子能够快些长大成人,然后我就自我放逐,四海漂泊。“责任”二字在这个国家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你能够在里面读佛经和圣经,其实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说来惭愧,我现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赚钱养家,好在刚刚替河南老家的老母亲解决了老有所居的问题。……希望老兄务必保重身体,我们这些人即使此后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已经对得起这个国家和这个社会了。我们完全有理由活得更加健康也更有尊严的。
等着老兄早日归来!!
耀杰,2009年5月6日于北京家中。
(二)师涛2009年6月28日致张耀杰信
耀杰兄:
你好!来信收悉,你编著的新书《私人记忆》也看到了,非常感谢!
天气闷热,几乎无法动笔。今天略有小风,适时写上几句,谨表问候。
天气实在烦闷难忍的时候,我会启动脑海中那支庞大的管弦乐团,为我演奏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自我进行调节休养。这一阵子身体强壮了好多,设法找来一架台秤,净重已达138斤,总算对前大半年的抗病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恢复。读书方面欠账太多,又急切不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小小的情绪波动都有可能引发全身大面积燥热中暑。
只是电视节目实在太差。大家周末挤在电视房里想看个好节目纳凉,可是《同一首歌》实在太烂,每个人都在用最粗的语言痛骂这个节目,又没有更好的节目可供选择,真不知道文化产业的水准是提高了还是故意这样恶心人?没有办法,又只好硬着头皮找书看,
《私人记忆》我还没有全部看完,里面诸多熟人老友的文字看了倍感亲切。尤其是一些人,平日里接触文字较多,谈话喝酒也多,谈及个人往事及私事者甚少。要么不愿谈,要么不屑谈,要么想谈却苦于找不到听众,更难奢望有个把知音倾听自己的心声。比如智效民先生、谢泳先生、韩石山先生等谈自己父亲母亲,我也是首次听说。而鄢烈山先生写他的农民父亲又深情有加,全不以写杂文时的凌厉果敢。每个人心目中都难以忘怀的亲情、友情、爱情,一辈子独自品尝,偶尔也邀三五知己把酒一饮,实在是难得。
我自己曾出过一本小册子《私生活》,想想也是这些事情,不料有人把“私生活”狭义地等同于“隐私”将我取笑一番,我也不好作声。其实正如这本《私人记忆》“编者的话”里说的,《私人记忆》更注意个人的生命烙印,这个生命烙印既有对个人的人生“拐点”的记忆,也有对“他者”对于自己人生意义的记忆。个人的阅读记忆与印象,往往也离不开世纪风云、风刀霜剑的印记。钱理群先生写“我还感觉得到他的手温”,相信这手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而作为一名写作者和编著者,只不过传递给更多人来一同缅怀,温故知新。
手头上还有几页《南方周末》,零星知道一些文坛事件,比如文怀沙、李辉、黄苗子,等等。从我的角度看,也只是从大背景、大叙述之中瞬间将目光对准了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件而已。也就是所谓回归人性的常识、理性的常识、批判的常识。所谓“轰动”,也仅仅是打碎了一面又一面虚幻的镜子。如果我们自己曾参与制造了一面面“魔镜”,那么我们也就有责任有勇气来亲自打破他,还人性的本来面目。这方面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认为,即使是盛世华章,即使是清平人生,也应时时自我反省,念念不忘思过。我这几年很大的一个收获,就是有时间对自己上半生的点点滴滴进行仔细梳理与深刻反思。叹世上之人无有完美,恨自己眼高手低觉悟太低,不能够做到事事洞察如新,念念俱到无错。好在我有一个也可能是惟一的优良品质,那就是对自己无情的剖析,深刻的反省与猛烈的批判,以及谦逊谨慎的处世态度。
昨天闲来翻到一本杂志,讲述葛优的一些优良品德,我对比十年前采访葛优时一些不恭不敬粗俗的提问,倍觉惭愧。于是淋漓尽致地批判自己的卑琐与低劣。一个人只有敢于面对真实的自我,才能勇于面对世道人心的险恶,才能从容应对各种复杂难题,知难而进,知难而退。进退之间,方才是人生小天地。
你在来信中说你不高兴看《中国不高兴》这样的书。休·奥登也说过攻击一本坏书不仅是浪费时间,而且也有损自己的品格。但有些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比如该书恶毒攻击南方报业,固然令人发指,但第176页对崔卫平老师的攻击,就有严重的问题了。我有一本崔卫平编译的《哈维尔文集》,现在才知道了米尼奇克的这本新书。不了解情况的人当然会认为作者批崔卫平有理有据,但有没有人在读到此一段文章内容的时候,想到了我的一位校友杨茂东?且杨也是《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主要作者的校友呢!
鲁迅先生说的“吃人”的寓言,其实在许多书本里就有。字里行间,明明白白,确凿无疑,为什么大家看书不看仔细一点呢?我近日重读一本《五灯会元》,刚刚才重读完《子不语全集》,就是想让自己看书时多长几个心眼,以免浪费大好的时间不说,还执迷不悟了此一生。另类的书籍,或者说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另类精髓,凝结着先人无穷的智慧,这样的“国学”学了才能为我所用。
崔卫平老师我不认识的。两年前我在一本十几年前的旧《读书》杂志上看到她为《食指黑大春诗集》写的一篇序文(评论),非常精彩,深为她的文采与学识所叹服。如果今后有机会当面聆听到她的教诲,我想肯定收益非浅。像崔卫平这样的女性还有一些,我称之为“伟大的女性”,比如李银河博士,比如艾晓明教授,比如茉莉大姐等等。当然还有上海医生陈晓兰等可敬的女性。今后一定当面拜访讨教。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并不仅仅指走马观花、风花雪月、云中漫步,而是想用实际行动来向自己心目中最敬仰的那几个人当面致意。我期待着与她们相会,对我来说,那肯定是人生中一个伟大时刻。我也期待着今后能写一部优秀的结集来敬献给她们。
常德是一座历史名城,仅《五灯会元》就介绍有二位高僧大德:德山宣鉴禅师和德山缘密禅师。却不曾想到这里竟也是宋教仁先生的故乡。能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受先哲圣贤的人生历程,真是不幸中之一大幸事。今日恰好是我从赤山监狱转至德山二周年整。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上,在这样一个地理方位上,俯瞰人生和辽阔的大地,仰望星空和我们心灵中无比高贵的理想,感慨万端。真诚地急切地期望我们的社会进步得更快一些,让我们在真知、灼见、理性的光芒之下,充分享受纯美、善良和快乐的人生。
夏安!
你的朋友:师涛。
2009年6月28日在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