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马尼亚
先从名字说起吧。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姓应该译“米勒”,而非“穆勒”或“缪勒”,因为其德语正式拼写是“Müller”(有时可转写为Mueller),而不是“Muller”。德语变元音“ü”的发音,类似汉语拼音里的“ü”,只是音程稍短。
赫塔·米勒是德国作家,生于罗马尼亚的德国作家。但一言难以道清她复杂的身份,如果不回溯她所在族群的历史,以及她本人在齐奥赛斯库时代度过的前半生,就无法解释她的作品,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能获得诺贝尔奖。
1953年8月17日,赫塔·米勒生于罗马尼亚蒂米什县的尼茨基多夫村,父母均是讲德语的巴纳特斯瓦比亚少数民族。二战期间,该地区的德裔普遍支持纳粹德国,赫塔的父亲和叔叔亦曾在德国武装党卫队中服役,母亲则在战后和许多德裔罗马尼亚人一样,被关入苏联劳动营五年。
巴纳特斯瓦比亚人源自18世纪初,彼时奥地利经过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连年恶战,夺得巴纳特,遂在此设省,并鼓励殖民,以图改变当地的种族与宗教构成,作为抵御土耳其人的前沿。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解体,巴纳特主体并入大罗马尼亚,该地区的德语少数民族,即巴纳特斯瓦比亚人,得以保留自己的语言,并自办教育,发展已延续十代以上、与德国颇多不同的本地文化。齐奥塞斯库时代初期,德语少数民族可享受宽松的移民条件,但从1970年代末开始,政策大为收紧,需按年龄和教育程度,向国家偿付1000西德马克以上,方可获得永久移民签证。1989年后,德裔罗马尼亚人蜂拥移居德国,令罗马尼亚德裔人口由一度的约75万人骤减至今日不足7.5万人。
赫塔·米勒便是这些德裔罗马尼亚人中的一员。
她长大后进入蒂米什瓦拉大学,研读德语和罗马尼亚文学,其间加入了德裔罗马尼亚人追求创作自由的文学团体“巴纳特行动组”(A ktionsgruppeB anat)。大学毕业后,米勒进了工厂,做德语资料译员。1970年代,因拒绝与秘密警察合作,她被开除出厂,遂以在托儿所当阿姨,以及做德语家教谋生,终在1987年,与作家丈夫理查德·瓦格纳(R ichardW agner)一起移民西德。
在审查中初登文坛
1982年,米勒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最低点》(N iederungen)经过重重审查,并大幅删改之后,获准在布加勒斯特出版。原稿则经人偷带出国,两年后在西德以同一书名付梓。在书中,米勒以近似高尔基《童年》的风格回忆老家尼茨基多夫,道出乡村生活光鲜外表之下压抑的现实,足以摧毁她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乡下人的日常生活,竟然也如此冰冷、蛮横,缺乏人性,少有沟通。性压抑亦在其中,“他们一进入厕所,便抬头望向天花板,如此便可不看自己的裸处,因为这房子里的每间屋内,任何可称作下流或猥亵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一望即知,这是隐喻,小小乡村正是齐奥塞斯库治下罗马尼亚冷酷现实的写照。唯一不同的是,米勒以诗一般的文句描写丑恶的现实,语言的美感和恐惧、痛苦、肃杀的细节交织。
1984年,米勒女士在罗马尼亚出版了第二本小说集《压抑的探戈》(D rückender Tango)。此书改以成人视角,描写的却仍然是所谓乡村乐园的伪善,尤其是德裔村民中间弥漫的狂热的法西斯心理、不宽容和腐败。政府对此书难以容忍,甚至家乡的巴纳特斯瓦比亚人也对书中的“丑化”提出抗议,米勒于是遭到批判。
但由于《最低点》在德国大获好评,她受邀前往法兰克福书展,并公开发表反对齐奥塞斯库独裁政府的言论,亦令她在本国的作家生涯就此终结。自1985年起,她被禁止发表作品。
多亏科尔政府的德裔归流政策,令罗马尼亚同意放行米勒。1986年,在等待移民许可时,她再次在柏林出版了小说《人是世上大傻瓜》(Der Mensch istein grosser Fasan aufder Welt),描写一个德裔罗马尼亚农民家庭一心取得出国护照的艰辛历程。他们面对的农村干部,甚至邮政所长和乡村牧师,几乎个个腐败透顶,在其位,谋其私,毫无廉耻地施弄权术,对有心离开这个国家的人索要钱物和性贿赂。
在西德出版的上述两书,重新激起了德国评论界对罗马尼亚德语文学的兴趣。除去其中的政治因素之外,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即语言。从米勒的小说中,评论家们看到了域外之文化离岛上保存下来的更为“质朴”或“干净”的德语。
从德国回望罗马尼亚
《独脚旅行记》(Reisendeauf einem Bein)出版于1989年,米勒小说的故事发生地首次从罗马尼亚农村移至西柏林,其叙述也主要围绕眼前的生活展开。虽然这种变化几乎没有再持续下去,但米勒自此进入了“自传性小说”(autofiktional)阶段。较之以往,此书的主人公伊蕾妮与作者本人更为接近,所述虽为西柏林的新生活,却充满被视作外人的苦恼和政治流亡的困境。伊蕾妮离开了“另一个国家”(dasandereLand),得到了西德公民身份,她也讲德语,却有很重的口音,而且旧有的文化包袱怎么也卸不下。她漫步城中,感受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细节,脑袋里却越来越乱。“另一个国家”的东西不断出现,阻止她跨越文化鸿沟。她当真得到了自由吗?抑或仍然被过去牢牢捆缚,深陷于异类(Frem dheit)的状态。
《独脚旅行记》不仅是小说,也是当时米勒夫妇在德生活的真实写照。起初,西德移民官员在审核程序上久拖不决,以致米勒夫妇怒而提出要以政治难民,而非德国后裔的身份在德居留。《独脚旅行记》出版后,评论界的态度不无冷淡,亦使夫妇两人公开抗议,指责德国文化界对中东欧德裔侨胞及其历史背景毫不关心。这也难怪,德国读者也许对齐奥塞斯库更感兴趣,对一个巴纳特“德国人”的遭遇则很难感同身受。而要读懂米勒的《独脚旅行记》,即使是德国人,也需要更多的历史知识。
这正是米勒的新烦恼。德侨在中东欧多国散居逾两百年,顽强保持对语言和民族身份的认同。在侨居国,他们被视为外国人,如今“回国”,竟然还是外国人。也许出于这个原因,米勒此后的小说又转回罗马尼亚。1989年齐奥塞斯库政权崩溃后,她开始更为直接地描写罗马尼亚的昔日生活及其对个人和人际关系的影响,个人经验和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原来的隐喻。如1992年的《曾几何时,狐狸就是猎人》(D erFuchsw ardam alsschonder J●ger),主人公是个不断受到罗马尼亚秘密警察骚扰的女教师,最终由于恐惧而导致自我分崩离析。1994年的《心兽》(H erztier)则不仅成了米勒最具自传色彩的小说,而且为她赢得了克莱斯特奖,其英译本《风中绿李》(The Land of Green Plums)则荣获了1998年的都柏林文学奖。小说的女主人公不断回忆起自己在乡村度过的童年,往事与现实互相映衬,再现了罗马尼亚令人窒息的社会气氛和肃杀的文化环境。她与同宿舍的四个大学女生一样,终日忍受怀疑和监视、羞辱性的“思想工作”和商品匮乏的生活,日后进入社会,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走向毁灭。
1998年,米勒出版了《今天我宁愿不见自己》(Heutew●richmirliebernichtbegegnet),故事仍然发生在罗马尼亚,讲某天早晨,女主人公被秘密警察请去喝茶。她上了电车,这一路上,对旧事的回忆纷至沓来,从小到大,竟有那么多的谎言、背信和叛卖。
简而言之,赫塔·米勒小说的三大特色是:压抑的主题、诗化的语言、断片式的叙述。米勒式的断片风格常见于故事讲述者的回忆,类似于电影中惯用的快速闪回。有些评论家因此赞扬其语言已达至诗歌的边缘。
近年来,米勒女士大大放缓了小说写作,出版的作品以诗歌和随笔为主。两德统一后,米勒不断谴责那些曾与东德及罗马尼亚秘密警察合作过的民主德国作家,亦公开反对欧盟接纳罗马尼亚,因为罗马尼亚始终未曾像东德那样,对历史进行清算,齐奥塞斯库时代安全部的大多数官员仍然在位。□康慨
参考书目
布丽吉德·海恩斯、玛格丽特·利特勒:《当代德语女性写作》(O UP,2004)
瓦伦蒂娜·格拉雅尔:《中东欧的德国遗产》(Cam den,2004)
琳·马文:《当代德语文学中的身体与叙述》(O UP,2005)
威廉·格兰杰:《战后德语文学历史词典》(Scarecrow,2009)
赫塔·米勒作品选译
《心兽》
(迈克尔·霍夫曼英译,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
不讲话时,埃德加说,我们变得无法忍受,可我们讲话时,却在自我愚弄。
我们一直枯坐,长久凝视地板上的图案。我的两腿已经坐睡。
我们口中言语造成的伤害,如脚之于草。而我们的沉默同样伤人。
埃德加沉默着。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真正描绘坟墓。只有一条带子,一扇窗,一颗坚果,一根绳。对我而言,每起死亡都像一条大口袋。
任何人听见这话,埃德加说,都会说你太疯癫。
后来我有种感觉,不论何时,只要有人死去,都会留下一口袋言词。还有理发匠,指甲刀,我总是想到这些,因为死人不再需要它们。他们再也不会丢扣子。
也许他们以一种不同于我们的方式,感觉到独裁者是个错误。
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因为我们甚至认为自己是个错误。因为在这个国家,我们不得不在恐惧中行走、进食、睡眠和恋爱,直到理发匠和指甲刀的时刻再次到来。
任何仅仅因为行走、进食、睡眠和恋爱,便造坟墓的人,都是比我们更大的错误。一种第一位的错误。主要的错误。
草在我们脑中高立。因为我们说它要被割掉。哪怕我们不说。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如愿的生长。你瞧,我们还是幸运的。
《独脚旅行记》
(瓦伦蒂娜·格拉雅尔、安德烈·勒费维尔英译,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
风摇灌木。男人离开了。伊蕾妮没走到水湾尽处。她不想看见任何人。哪儿有船,哪儿就有烟。现在无脸。
这些天,一直晴朗而空寂。
这些天,伊蕾妮总是度夜如日。夜与昼紧密相连。颈静脉跳着,脉搏,以及太阳穴。夜与昼连结得如此紧密,几乎足以尽度整个夏天。
夜未央。伊蕾妮是掐着时间去的。
伊蕾妮很准时。
那男人很准时。
男人夜夜站在同一丛灌木后。叶子将他半掩。伊蕾妮穿过沙滩。他已经解开了裤子。伊蕾妮静立。
他不必再说什么。伊蕾妮看着他。他喘着。他夜夜都喘,喘同样长的一段时间。海水也冲不走他的声音。每夜,他的嘴都以相同的方式迸开,脸变得软而老迈。
他停止的时候,海浪也以相同的方式提高音量。灌木以同样的方式低眉垂首。只有风让它摇动。每夜。
伊蕾妮白天寻找这男人。也在夜里他走后寻找。她挨个酒吧找他。却从未寻见。也许她时常看见他,却认不出,因为他到了街上,进了酒吧,就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也许已经日久生情。但在那些日子,在夜与夜之间,事发时,伊蕾妮只能找到一个词:惯性。她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仿佛当初裸身于沙床与天空之间,她还未曾醒悟。爱情怎样才能及时到来?
康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