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渔:彻底的“纯文学”毫无文学价值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被一个警察带到貌不惊人的地下室里,三个身穿便衣的男子坐在那里。此前,她拒绝为他们服务,已经遭到多次惩罚……

在地铁里读到报纸上的这段文字,我差点乘过了站,匆匆转到另一条线路的地铁,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

他们不是黑社会,他们是为了维护国家安全活跃在特殊战线上的“老大哥”。他们曾经找到在拖拉机厂担任翻译的她,希望她提供组织上需要的信息,比如定期汇报同事们是否有反动言论,然而,她居然拒绝了这个光荣的使命。毫无疑问,她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能踏进办公室半步,也不能回家。她的同事们把她当成间谍,是的,如果不是其他国家的间谍,怎么会拒绝为自己的国家服务呢?他们这次找到她,是为了认真教育她,为了把她从危险的边缘挽救回来,他们不得不进行小小的惩罚,喂她吃下八只鸡蛋和加了盐的青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一点也不。她辜负了国家的期待,国家却喂她鸡蛋和青葱,这不是以德抱怨么?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她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

报纸上只有赫塔·米勒的文字片段,翻译得似乎有些仓促,但是我对她充满期待。赫塔·穆勒像是诺贝尔文学奖送给中国读者的特别礼物,没有诺贝尔文学奖,可能我会对她一无所知。

我在网易读书频道看到赫赫塔·穆勒获奖的消息,点开网页,看到她的简历:“1945年以后,罗马尼亚共产党把她的母亲驱逐去了苏联劳改营。 ……1976年,穆勒开始在一家工程公司担任翻译,由于她拒绝和国家安全部门合作,1979年失去工作。随后,她通过在幼稚园教书以及做德语家教谋生。穆勒嫁给了另一位小说家理查德·瓦格纳,1987年,穆勒与她的丈夫离开德国,在随后的日子里,她获得德国以及海外诸多项目资助。”经历不能代表作品,但是两者并非毫无关系。无需隐瞒,赫塔·米勒的经历吸引了我,我开始寻找她的只言片语。她在大陆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世界文学》1992年第1期的“德国作家赫·米勒作品小辑”,另一次出现在《世界文学》2003年第5期“德语当代短篇小说小辑”里,还有一次是在《译林》2001年第6期。有趣的是,很多媒体只注意到了其中一次亮相,就匆忙地宣布那次是赫塔·米勒在大陆的唯一一次出场。

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吞下八只鸡蛋和加了盐的青葱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老大哥”也不知道。如果那时知道,双方会不会握手言和?“老大哥”会不会换上一副表情,向这位给罗马尼亚带来荣誉的作家表示慰问?历史无法假设,但是从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或者昂山素姬的遭遇来看,“老大哥”只会更加紧张,因为获奖更加说明她与海外反罗(马尼亚)势力互相勾结。

“老大哥”的反应并不令人吃惊,这是他们的本能。终于有一天,“老大哥”的老大哥、英明的领袖、伟大的小丑齐奥塞斯库突然失去权力。这个国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赫塔·米勒惊奇地发现,有一点没有发生变化,就是对过去的遗忘。哪怕知识分子,也对历史不感兴趣,他们更习惯于面向未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书写记忆会遭到把文学和政治捆绑到一起的严厉指控,这种指控常常是对一个作家的全盘否定。

只要回到常识,就会知道这种指控如何错置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彻底的“纯文学”,只有在政治权力对文学进行高度侵犯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文学丧失了讨论政治的权利,不能说明文学独立了,只能说明文学彻底失去了自由。在一个正常的国家,任何一个公民都应该享有不被政治权力随意侵犯的言论自由,同时享有参与政治的权利。文学同样如此,它不应被政治权力支配,但是它拥有讨论政治的权利。因为拒绝权力,主动放弃权利,最后只能重新回到权力的怀抱。

赫塔·穆勒在文学与政治的钢丝绳上写作,我对她充满期待,期待她的写作证明,彻底的“纯文学”就像被政治支配的文学一样,毫无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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