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包城传奇
罗曼·罗兰领衔发表的《精神独立宣言》说:“起来!让我们把精神从这些妥协、这些可耻的联盟以及这些变相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精神不是任何人的仆从。我们才是精神的仆从。我们没有别的主人。我们生存着是为了传播它的光明,捍卫它的光明,把人类一切迷途的人们集合在它周围。”
(一)石包城
青藏高原的东北外缘,从西北向东南横亘着绵延数千里的祁连山脉。祁连山脉之中,大大小小的荒漠绿洲盆地星罗棋布,石包城就是其中之一。它位于祁连山脉西北端野马山的北缘。它是雪山下的一个高原荒漠盆地。从地图上看,也可以说它应该是蒙古高原穿插在青藏高原里的一块飞地。
石包城是一个倾斜得厉害的小盆地。它像一只靠墙脚半立半卧的面盆,东南极高,外缘是野马山巍巍雪山群;西北很低,外缘是低矮而杂乱无章的七个驴山峦。整个盆地是一片坡度很大的荒漠,由东南向西北下陷。总的地形可以验证,在地球最近的一次沧海桑田的地质大动迁中,青藏高原隆起,而蒙古高原却要压住阵脚,作用与反作用的结果,是二者的结合部变形为坡度甚大的戈壁荒漠和低矮山丘。从昆仑山、阿尔金山到祁连山,它们外缘的数千公里的沙漠戈壁,就是此种倾斜的状貌。
石包城小盆地西北角地势最为低洼,那里有一片方圆十余里的带状绿洲。绿洲中部有湖滩,分布着数不胜数的泉眼。从那里流出来的泉水,汇成一条小河,它就是榆林河。我曾企图在河里洗澡,不料水流湍急,而河底尽是大石头,人在水中,根本立脚不住。湍急的河水,向西北奔流,不久便硬生生地从七个驴乱山间冲出一条去路,河水入山之处便是水峡口。峡口以下,急流险滩,悬崖峭壁,是为天堑。渐渐地又有谷地,万佛峡亦即著名的榆林窟便在那里,那已经是瓜州的地界了。
榆林河在石包城盆地里的那十余里水流,两岸有大片小片的河湾地,长着一簇簇一人高的灌木丛;那是生长果实的荆棘,俗称刺果子。果实如枸杞子,有大有小,红、黄、紫、黑均有;酸、苦、涩、甜,每一丛和每一丛的味道都不一样。河湾里除了刺果子丛,还有一墩墩的芦苇和芨芨草,在下游还有毛柳和红柳。社员去水峡口打草割麦,都骑马走河湾路。我第一次行至此间,觉得如同进了八卦阵,加之地上时有沙癞娃子(荒漠壁虎)和马蛇鼠(荒漠蜥蜴)、田鼠、疙瘩鸡(鹌鹑)神出鬼没,于是诡秘凶险之感遂不期而生,心脏由不得“怦怦怦”狂跳不止。晚清民国年间,很有些胆大包天的瓜州人偷偷来此种植鸦片,春天来种,秋天来收,官府无法知晓。水峡口、沙湾子几处崖头上的窑洞,就是这些大胆莠民的藏身之所。
世世代代生息于石包城的是蒙古族牧民,他们人口稀少,逐水草而居,榆林河绿洲只是他们的一个冬季牧场罢了。五八年以前,石包城沉寂荒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刀耕火种,茹毛饮血,时光似乎永久地停滞在原始蒙昧时代。那时即便有一个乡政府,也只是孤零零几间房兀立在沙梁上,更凸显了雪山荒漠苍穹的寂寞而已。
(二)樊梨花城堡
不过最为寂寞的是“石包城”城堡废墟。石包城盆地有独山子矗立在盆地最低处,那其实是两三座连体的小山,就在榆林河沙湾子西岸。山上曾有城堡,传说是唐朝女将樊梨花的营寨。六八年秋冬之际的某日,我们生产队几个年轻人去西滩割芨芨,路过山下,我要登山怀古,有两三个小伙便陪我上山。爬到山上仔细端详,营寨端的是固若金汤,坚如磐石;进可攻,退可守,进退游刃有余。我站在最高的“城墙”上眺望,整个盆地一览无余。只见大地如陡坡,渐次升高,似有超自然的神魔在此发送怪力,堆积厚土,要将那耸入云霄的野马山掩埋,最后却留下功败垂成的现场。那种苍凉、粗犷,我不可名状,但感受到极度震撼!荒漠尽头,野马山雪峰白雪皑皑,此起彼伏。逶迤的高山耸立在广阔的陡坡上,这造成怪异的错觉:野马山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樊梨花城堡的上空,令人不寒而栗。我知道那野马山峦有无数雪峰,它们如浩瀚大海的惊涛骇浪,汹涌澎湃,其中有一座强悍、甚至狰狞的妖魔山,如横空出世,镇压在白浪排空的众雪峰之巅,甚是惊心动魄,十分壮观。倘若野马山倾倒,石包城将变成一片汪洋,这是视觉错觉令我产生的想象。
但是观景不是城堡的初始功能;城堡是军事建筑。我设想自己是一名贞观或天宝年间的戍卒,站在此,正南方向野马山要道大公岔一目了然,尽收眼底。倘若吐蕃大军从青藏高原腹地出动,那大公岔是必经之地。一旦发现敌情,城堡守望者完全来得及未雨绸缪,从容应对。再看东方由七个驴山峦延伸而成的鹰嘴山,那里仿佛是盆地的一个豁口,因为鹰嘴山与野马山并没有合拢,有数里宽的大阪横亘其间。那里亦是军事要道。倘若突厥骑兵出现,城堡戍军即可向七个驴山后面的锁阳城传送紧急军情,沙州节度使即可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至于西南方向的石板凳、西北方向的水峡口,若有回纥军前来偷袭,营寨将士也足以居高临下,扼守城堡,以俟援兵;或者做短促突击,出奇制胜。这营寨若真是樊梨花所筑,那她的军事眼光,足以与鬼谷子、汉尼拔诸人同日而语了。
传说中的这座樊梨花修筑的城堡,就叫石包城。因为城堡围墙是就地取材,以山上的麻页岩石片垒筑的。那石片几乎可以代替方砖,清一色的麻页岩石片筑就的城堡,故名石包城。而“石包城”这个大地名也源于此。但又有人说“石包城”其实是“炮城”,“炮”的繁体字为“石包”,是后人眼花念错了,从此以讹传讹。又有人说石包城是东汉时期建造,是羌人或匈奴人的物事。真相已然不得而知,一切皆成尘封往事,不亦呜呼兮?
回想起来很是惭愧,那天我在石包城上怀古,忽然心血来潮,搬起大石片往山下摔,石片在陡峭的山坡上跳跃、滚动,忽然蹦起数米高,越蹦越快,訇然有声,最后摔碎在山脚下。我们几个愣头青接连地往山下滚石片,很好玩,却是破坏文物。听人说五十年代初,城堡尚且基本完好,到六十年代,城墙连残垣断壁也荡然无存了,只有若干的蛛丝马迹;城中点将台依稀可见,依稀而已!整个营寨是一片瓦砾场。身临其地,无可凭吊,只能面对大漠、雪山、苍穹浩叹尘封往事的不可寻觅!噫吁唏嘘!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
石包城毁于五八年。那年不知是瓜州还是玉门的号称黄继光、或是董存瑞、或是刘胡兰的突击队,来此大跃进。百十号人驻扎下来,胡乱修了些房子,就开始大炼钢铁、放卫星。最后钢铁没有练成,却拆了樊梨花古城堡,毁了喇嘛庙。不久大饥荒蔓延,突击队断了炊粮之后,作鸟兽散。时隔二三年政府组织凉州移民来石包城,就安置在这些被遗弃的破烂低矮的简易房里。凉州移民组成农业大队,垦荒种地,同时快速繁衍人口。数年之后,石包城就有了约二百人定居,是乡政府驻地和上万平方公里牧区的商埠中心,它骤然热闹起来了。到文化大革命,石包城不仅热闹,而且喧嚣,甚至发狂。那是后话,按下不表。
(三)狗熊的故事
五八年以前,石包城人烟稀少,野兽出没无常。石包城的猛兽猛禽有狗熊、金钱豹、狼、猞猁、秃鹫、鹞鹰等等。在牧区野兽一般不伤人,它们尽量躲开人。深山旷野有它们享用不尽的美味如野驴、黄羊、青羊、盘羊,至于旱獭、鼠兔,那更是不计其数,统统只算小菜;野兽们犯不着与人为敌。
我曾几度上野马山。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野马山峦几乎每个山头上,都有平行的或是交错的很多条羊肠小道。山道弯弯,数不胜数。人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如此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上,走出这么多的路,不知得需要多少人马的践踏!但我想,那是数千、数万年里,一辈一辈、数千百代的牧人走出来的;而且肯定有许多牧民终生就走在其中的若干条羊肠小道上。我骑马走那些羊肠小道,情不自禁地遐想,古代不知有多少美丽的月氏、乌孙、羌、匈奴、吐蕃、吐谷浑、突厥、回纥姑娘走在这些小路上啊!
牧民骑马走山路,都有唱歌的习惯。唱歌固然是排遣心中的忧伤和孤独,但也未尝不是向附近的猛兽打招呼:请回避。牧民不愿意和野兽狭路相逢,反之亦然。
然而事情总有意外。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回,牧民巴图和一只狗熊在山路转弯处猝然相遇。双方大惊失色,巴图不知所措,本能地耸身一跳;狗熊目瞪口呆,本能地夺路求生。结果阴差阳错,巴图竟骑在了狗熊的背上。狗熊从来没有被人骑过,此时背负重物,登时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发足狂奔。那巴图也从来没有骑过狗熊,此时骑熊难下,竟昏死过去;不过他双手牢牢攥住熊背,两腿紧紧夹着熊腹,手脚始终没有放松。狗熊疯狂地奔跑,崎岖的山路,它风驰电掣,如履平地,直至最后筋疲力尽,倒在地上。过了不知多久时间,巴图从昏迷中幽幽地苏醒;睁眼一看,他和狗熊相拥,而狗熊已经气绝身亡。这事发生在五十年代之初。
我又听说,更早的年代,还发生过一件奇事。牧民吉尔格勒在石板凳放羊,羊群撒开在山坡草地上悠悠地吃草,吉尔格勒坐在山头迷迷瞪瞪打瞌睡。正是晌午时分,赤日炎炎。忽然,无声无息地,有人在吉尔格勒身后把两只手搭在他的双肩上。吉尔格勒悚然而醒。他心下疑惑,身子便没有动,扭头向后背一看,当下魂不附体。原来搭在他肩上的,哪里是手!是毛茸茸的爪子!他眼角的余光也同时瞥见是一只大狗熊立在自己身后!奇怪的是,狗熊按住吉尔格勒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它似乎紧盯上远处的几只肥羊,而忘记了爪下的人。狗熊向来是一心不二用的,就像它掰包谷那样,典型的“单向思维”。吉尔格勒很快镇定下来,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决计拼死一搏。他一动不动,右手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靴子上抽出匕首;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反转手臂。他知道狗熊皮革坚韧,刀枪不入,唯独腹下有一处软肋,从那里刺进,才能致命。这软肋仅有巴掌大小,此刻只能凭感觉准确无误地刺入,不可偏离一分,否则就是自己死于非命。吉尔格勒精神高度紧张,他计算着,测定着,揣摩着,突然发猛力戳过去。他听见狗熊喉咙里轻轻咕哝了一声,轰然倒地。
狗熊死了。但是吉尔格勒的头却再也转不回来了;他永远是扭头向后背看的模样。人们叫他“偏头吉尔格勒”,以便和其他几个吉尔格勒相区别。
(四)狗熊吃扣肯的故事
文革期间,发生了狗熊吃扣肯的事件。我是在“第二时间”获知事件的全过程的。
事件发生在石包城公社和好布拉公社交界的山里。当地有个牧民叫扣肯,酷爱打猎,尤其喜欢打狗熊,是全县知名的神枪手。他每和人在一起,最爱讲狗熊的故事。他说狗熊特别喜欢吃獭拉(旱獭);狗熊找到獭拉洞,就把一只爪臂尽量伸进去,它有的是蛮力气,使劲一抬,獭拉洞塌了,狗熊再把爪臂从塌陷的茬口伸进去,再一抬,洞子又塌陷一段;如此一路破坏进去,最后把獭拉逼到洞底。獭拉走投无路,便如“老鼠数铜钱”似地哀叫着束手就擒,被狗熊捉住,一只一只地吃。还有狗熊和狼打斗的故事。狼和狗熊势均力敌,谁胜谁负有诸多不可知的变数;胜者常因抢得先手而技高一筹,败者则归咎于一念之差。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它们不会正面交手。有勇无谋的大狼会被力大无穷的狗熊一掌击毙,力大无穷的狗熊则会钻进老奸巨滑的狼王的圈套,成为狼王的阶下之囚。他讲得引人入胜,人听得津津有味。扣肯讲起他打狗熊的故事,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夏天怎样对付带小崽的母狗熊,冬天怎样寻找冬眠的狗熊;狗熊上坡跑得快,下坡爬得慢,所以万一人碰到狗熊,就要朝下坡方向跑。对付狗熊,扣肯有不少经验之谈。
谁曾料到扣肯打了一辈子的狗熊,最后竟死在了狗熊掌下,真正应了“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老话。
话说,那天扣肯和一个名叫达娃的牧民离开县城回家,两匹大走马,驮着他们沿嘎秀山脚向东而行。这一段路笔者骑骆驼走过,记忆犹新。那是去石包城的必经之地。一路沿着山脚下行走,每翻过一道平缓的山梁,就要越过一道干涸的河坝,而面前又是同样平缓的山梁和同样干涸的河坝;过去之后又仿佛是从原地出发,景观往复循环,很是单调。但也不尽然。我清楚地记得,因为是在石包城盆地之外,这里的空间比石包城要大很多倍,大戈壁一望无际。山路右边是逶迤连绵的山峦,残阳下,山坡上的芨芨草在风中瑟瑟抖动。山路左边是由高往低、缓缓地向北方无限伸展的荒漠戈壁。天穹也仿佛向北倾斜塌陷,越往北而越低垂,低垂,最后在遥远的目不可及的北方,大地和天空合二为一。极目远望,那天地合一之处,恍惚朦胧,混沌迷离,令人遐想无穷。高空时有大风扑拉拉而过,有如龙吟虎啸,余味无穷。大块大块的云朵在天空飘飞,平缓的大地上,云影悄没声地潜行。远处大地上,旋风裹着沙尘冲天而起,那就是“孤烟”,它像幽灵一样在荒漠上游荡,似乎在诉说着难以言传的寂寞和惆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耳听天籁之音,眼望博大的苍穹和广袤的大地,行走天涯的人不能不油然而生神圣、苍凉、粗犷、悲壮的情感。
那天扣肯和达娃并辔而行。关于狗熊的掌故也说完了,歌也唱尽了,景也看够了,两人无可排遣,就划拳行酒令解闷。太阳西坠,扣肯和达娃进了死人沟,这里属于石包城地界。很多年前,蒙古人和哈萨克人在此激战,战死了很多勇士,因此得名。此时夕阳西下,沟外阳光明亮,沟里却是阴影笼罩。扣肯和达娃两人一前一后,催马前行。忽然,走在前面的扣肯跳下马,俯身歪起脑袋察看地面。他看得很仔细,还来来回回地俯看前后地上的可疑足印,做分析比照。后来他断然对达娃说,一只狗熊从这里走过,时间应该是在十几分钟前。狗熊可能还没有走远。达娃不信,说何以见得?扣肯就给他讲,狗熊的新脚印极清晰,连脚爪脚上的毫毛的印痕都清清楚楚,你看看这脚印,再看看那些模模糊糊的脚印,那是青羊去年走的,都板结了。
扣肯很兴奋,很久没有打到狗熊了,今天他要过一过打猎瘾。达娃一听,也跃跃欲试,不过又有些犹豫,眼见天色已晚,他劝扣肯赶路要紧。扣肯不听,把马缰绳交给达娃,让达娃在原地不要动,看好两匹马,否则会惊动狗熊。说着他拎起猎枪就朝沟里走。
这里达娃看见扣肯走走停停,一会儿低头辨认地上的爪印,一会儿侧耳谛听四周的动静。他走远了,达娃举起望远镜观看。其实他心急火燎,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冲向前打一只狗熊叫众人看看。可是他不能违拗扣肯,何况只有一杆枪,于是只能在望远镜里看扣肯的一举一动。暮色苍茫,达娃看见扣肯还是不慌不忙地走几步,弯腰勾下头看一番,再走,再看,达娃看出扣肯越来越谨慎了。达娃继续看。他在望远镜里看见扣肯前面地方兀立着一块石岩,扣肯蹑手蹑脚向石岩靠近,忽然,扣肯身子向后一仰,说时迟,那时快,石岩后面“忽”地直立起一个白色怪物,正是一只大狗熊,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伸出爪子一把抓向扣肯的脸面;鹘起兔落,一下把扣肯打翻在地,紧跟着扑到扣肯身上。
达娃惊呆了,望远镜失手落下,呆了片刻,他才明白过来,哆哆嗦嗦爬上马背,拉起扣肯的马子掉头向沟外跑。他知道附近有丹布索仁的敖包,他必须向他报信,多约几个人带上家伙来营救扣肯。
等达娃带着丹布索仁几个人再赶到现场,狗熊早已不见,地上只剩扣肯的残缺不全的遗体……。
(五)大头羊的故事
我在石包城的时候,农业队有两个独眼龙,年长而右眼瞎的那个叫李春有。相传他的右眼是被秃鹫抓瞎的。
原来五十年代,西北民间盛行禽鸟腿骨做的烟斗。烟民把禽鸟腿骨打磨得光滑铮亮,在大的那一端钻个孔,镶嵌上金属烟锅,使之既可以直接装烟丝,也可以插上一支香烟;再把小的那一端截掉一段,箍上相间的黄铜片和青铜片,修饰一番,当烟嘴,这烟斗就大功告成。把这烟斗衔在嘴角吸,不仅有滋有味,而且神气活现。禽鸟腿骨烟斗,鹰是上品,雕是精品,鹫是极品。这李春有极想得一只秃鹫的腿骨做烟斗,他竟异想天开,要亲自猎一只秃鹫。他知道秃鹫喜食动物尸体,便跑到半戈壁上躺下装死人,右手却紧握着一柄锋利无比的砍刀。他平躺在地,一动不动,两眼紧盯天空。不久,高空出现了一只秃鹫,它盘旋着,搜索着,最后锁定了李春有。秃鹫越飞越低,随后箭一般地俯冲下来。一阵狂风直扑李春有,李春有抡起砍刀,寒光闪闪处,只听见一声惨叫。但惨叫的不是秃鹫,而是李春有自己。只见他摔掉砍刀,两手捂着眼睛疼得在地上打滚。原来不管他计算得多么精确,但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要比赛迅雷不及掩耳,李春有比秃鹫略差一筹,不甘拜下风不行。秃鹫啄食死尸,首先要啄掉死尸的眼睛,这大概也是李春有始料未及的。李春有老道失算,偷鸡不成反折一把米,从此就成了独眼龙。
还有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昌马羊倌。昌马紧邻石包城,昌马人常到石包城的草场放牧牲口。这位昌马羊倌,某日在石包城鱼儿红的山头放牧,忽然听见小山后面传来“咣咣”的声音。他甚觉好奇,寻声而往,竟然看见是两只大头羊在顶仗。大头羊就是盘羊,也叫角羊,头上长着巨大而弯弯曲曲的角,现在它们正用这长角的头互相猛烈地碰撞,进行厮杀恶战。这昌马羊倌平日就爱看鸡斗鸡、狗咬狗,今天碰到这样的好戏,岂肯错过?就躲在一边观战。
两只大头羊恰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它们同时退后,退后,忽然不约而同地面对面地直冲而上,一跃而起,“嘭!”猛地头撞头,身子也同时完全直立起来。金星在它们眼前乱飞。僵持片时之后,再同时后退、后退,再又同时冲向对方。它们大战一百回合,竟不分胜负,于是越战越勇,进入忘我境地,以至于对昌马羊倌坐山观虎斗,居然视而不见。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只大头羊的角不知怎么套在一起了,它们难分难解,互相撕扯着,自己扭动着,却无法解套。昌马羊倌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为它们着急。忽然他心念一动,反应过来,仰天大笑道,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于是他便大大咧咧走向大头羊。大头羊见有人近在咫尺,惊诧莫名,更加用力摆脱对方,却越套越牢。昌马羊倌便要拖它们跟他走,哪里拖得动?大头羊体重都在两三百斤,羊倌心想它们的肉,够他们全家吃些时日了。这昌马羊倌拖不动大头羊,急中生智,返身回去牵了自己的小毛驴,拿了一盘毛绳来栓大头羊。他把绳子两头分别拴在两只羊的腿上,再把绳索拴在毛驴肩头的俑子上。收拾停当,自觉万无一失,昌马羊倌便奋力吆喝毛驴拖大头羊走。大头羊又要解开套住的角,又要抵死反抗毛驴;然而它们禁不住毛驴的蛮力气,不得不半推半就地跟毛驴走。昌马羊倌跑前跑后,又赶驴,又赶大头羊,心头甚是洋洋得意,不时地摇头晃脑。
不料人有百算,天却只有一算。半途中大头羊套死的角不知怎么一下,忽然很容易地解开了。角一分开,它们不约而同,掉头向相反的方向逃命。毛驴被毛绳勒得疼痛不过,不得不掉转身随大头羊走,以求轻松。昌马羊倌大惊失色,不知所措。大头羊不失时机地发足狂奔,毛驴被迫跟着它们“驴不停蹄”地跑。昌马羊倌急得跳脚,拔腿追赶,哪里追得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头羊拖着他的毛驴远去,消失在大戈壁上。凭着戈壁上扬起的一溜尘烟,他知道它们去了黑熊沟。一道盛宴将要送到黑熊家族门口,该黑熊们喜出望外啦!
昌马羊倌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意外的横财变成巨大的损失,全因为个人自作聪明!为什么一开始不就地杀了大头羊呢!为什么不把大头羊的角栓死呢!后悔啊!痛恨啊!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人啊!昌马羊倌在旷野上劈里啪啦地抽自己的耳光,只抽得眼冒金星,筋疲力尽。他放牧的二三百只羯羊,一齐回头呆呆地看他,它们沉默无语,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怜悯。大风从高空呼啸而过,好像要把羊倌的故事传送到远方去。大片大片的白云从疏勒河下游方向匆匆忙忙地往黑熊沟那里飘飞过去,黑熊沟发生大事了,它们要先睹为快,一饱眼福呢!
雪山巍巍,戈壁茫茫。昌马羊倌踽踽而行,他可怜兮兮地赶着他的羊群回家。他不知道将如何向生产队长、向自己的老婆交差?
霍梦华
帕斯卡尔:人是一株脆弱的芦苇,然而它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
(一)
一九六八年十月,县革委会把刚分配到S县的大学生统统打发到乡下接受“再教育”,我被分到石包城公社农业一队“上山下乡”。
头一天下午,队长刘大头让一名小伙子叫赵尔红的,带我拉着骆驼去打柴火。帮我打柴的那匹骆驼,卸下柴火就被拉去宰杀了,因为它太老了,老而无用的牲口的结局就是这样。当下每一户社员分到十几斤骆驼肉,于是这天生产队家家户户的晚饭都吃“肉拌拉条子”。队长派我到丁四爷家吃饭。骆驼肉很粗糙,有很重的土腥味,然而在公社社员心目中已经是美味佳肴了!大家吃得好香啊!丁家老二吃了四海碗,已经撑肠拄肚,饱嗝打得震天响,可是意犹未尽。一个玉门昌马来走亲戚的小娃子,吃着吃着,跳下炕松一松裤带,又去捞了一碗。
丁四爷吃得抹一把胡子,咂着嘴巴,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思想着,毛主席他老人家顿顿吃的是肉拌拉条子吧?”
同一个院子里的李春有端着一大海碗肉拌拉条子边吃边走过来。李春有虽然是被揪出来的“破坏集体的坏分子”,但只要不开大会,他也并不当它是一回事。他向来看不起丁四爷的孤陋寡闻,此刻听丁四爷如此说话,就鄙夷不屑接了话茬:“啥?啥?你老汉把屁放下了!毛主席顿顿吃拉条子?我可是亲耳听人家樊支书的爹爹说的,毛主席最爱吃炸油饼子!”当年他当队长的时候,很吃过几回烙油饼子,但那比起炸油饼子可要逊色多了。
人人都敬畏樊支书的爹爹,人家见多识广,前不久还去过大寨参观,说话是不会错的;何况一说到炸油饼子,李春有眼睛放光,丁老二的嘴角流出哈喇子,别的人心头也是无限神往;他们足足有十年没吃过炸油饼子了。
可是铁林香的二儿子石生月不服气地说:“油饼子再香,也不是肉嘛!肉总比面香嘛!我不信毛主席不爱吃肉!”丁四爷顺势就说:“就是的嘛!李春有你知道个啥!”
人们边吃边争论。丁家老大问我,我含糊回答说,不清楚,传说他老人家喜欢吃红烧肉和辣椒。红烧肉?那是什么?丁老大满脸迷惑不解。
众人继续争论不休,最后总算统一了认识:毛主席他老人家每天晌午饭吃油饼子,夜饭吃肉拌拉条子。
石包城虽然是戈壁荒漠上的偏僻地方,可在瓜州和玉门的农民的眼里是天堂。他们纷纷把女儿嫁给石包城的社员。因为石包城的农村人能吃饱肚子,一年劳动下来,每户也能分两三百元钱,所以连弱智的严智章也讨上了昌马媳妇子。
(二)
我头一天下地,刘大头队长借给我一把镢头,派我去开荒。
太阳老高了,生产队文化室房檐上吊着的半截钢轨被敲得“咣咣”响。我扛着镢头往外走。只见远远的沙梁上稀稀拉拉有人影蠕动,我赶紧跟上去,一口气赶到沙梁顶的语录碑。那里有一座土坯垒的涂了石灰的碑,正面有三脚猫画匠画的毛主席挥手的像,俗不可耐;背面就是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荒地离村子有两里多路,是一大片芨芨滩,都快中午了,却只来了六个人开荒。我与离得最近的一个大个子老汉攀谈,他吊着脸不搭腔。我好生奇怪,又找另一个小老汉说话,也不理睬我,我觉得很没趣。后来我发现他们彼此也互相不言语,我百思不得其解。
抡着镢头挖了约摸两小时,有人停下来抬头看看太阳,就去休息。几乎不约而同地,其他几个都放下手中的镢头,东南西北各找一个背风向阳的田埂,靠着埂子拿出馍馍啃着吃,依旧是谁也不理谁。六人中有一个妇女,年纪轻轻,衣服干干净净,我感到惊奇;因为一到石包城我就发现这里的妇女个个儿女成群,邋里邋遢。
我茫然的站在荒原上,看那新开垦的荒地,刨出来的一蔸蔸芨芨草横七竖八躺着,就像战场上的死尸;尚未开垦的荒滩,一簇簇白色的芨芨草随风抖动。再远就是褐色的大戈壁了。
我怎么会寄身在此?前年我还在百万红卫兵里拥挤在天安门广场上接受红太阳红司令的检阅,去年年初我还走南闯北、步行加坐车地到处串联,后来又在兰州街头游行静坐指点江山呢!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我会在这荒漠戈壁上度过一生么?这样一想,我不由得不寒而栗。
我正胡思乱想,忽觉有人注视着我;掉头一看,竟是一匹骆驼站在芨芨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生气了,也盯着它看。我们就像两只小鸡衅仗一样。哇,骆驼的大眼睛好美丽呀!我们互相盯着,看谁先躲避对方的目光。没想到那畜牲的耐性比我大得多,我坚持不了,就扔土块打它,它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又开始干活了,我埋头挖芨芨草。挖着挖着,又觉得有人窥视我;抬头看,是一头牛走过来定睛看我。它似乎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见过这个戴眼镜的可怜虫?”我受不了那牛的嘲弄的眼神,扔土块把它赶走,它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呢!
(三)
我很快就明白开荒的人为何当哑巴了。
第三天晚上开批斗会,这六个人全部出场接受批斗,原来都是揪出来的阶级敌人:国民党特务晁生福、四不清干部赵尔伦、破坏集体的坏分子李春有、坏分子许守天、漏网地主严令章。那个女人,确实很年轻,也很漂亮,她是“坚持反动立场的坏分子”霍梦华。
那时候批斗会的程序是:全体起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高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背诵最高最新指示;然后把阶级敌人押上来,喝令交待罪行;紧接着就是拳打脚踢。革命口号声、喝骂声、拳脚声、惨叫声夹杂在一起,直到深更半夜。批斗结束,队长布置第二天的农活,完了散会。
这时正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生产队三天一小斗,公社五天一大斗。公社开会更加恐怖。各单位的干部、办事员及家属、农业队社员、附近牧业队牧民统统参加。公社有一个破旧的礼堂,地上横放着几排长木头、还有砖块,这是革命群众的座位。本是乱哄哄的会场,塞地布书记一走进来,立刻鸦雀无声。人们全体起立等候和塞书记握手。脸色总是阴沉的书记不慌不忙地和人们一一握手;走到谁跟前,谁就马上弯腰伸手,满脸堆笑。谁都知道,塞书记如果拒绝和谁握手,或者略略碰一下手,谁肯定就是下一个被揪斗的人。人们精神高度紧张,努力观察书记的脸色。得到握手的,笑得很灿烂;握不到手或是被轻轻碰了一下的,顿时面如土色或是万分沮丧。
握手完毕就唱歌请示,行礼如仪。公社斗争会,斗的是公社机关单位和农业队、附近牧业队揪出来的“牛鬼蛇神”。这些人必须穿上号衣,即每人衣服的背面缝一大块白布,以黑字书写罪名,什么“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背后摇鹅毛扇子的狗头军师某某某”、“残渣余孽某某某”等等。霍梦华自然也陪场。她是“坚持反动立场的坏分子”。这罪名很令人觉得蹊跷,因为“反动”是政治有问题,“坏分子”则常指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二者一般不搭界,怎么连在一起用在她身上呢?
公社斗争会往往是念过语录喊过口号,阶级感情就激发出来了。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会突然脱下鞋子挤上前去对“牛鬼蛇神”劈头盖脑地打,场面的杀气腾腾更甚于生产队的斗争会。诺大的会场,只有一盏汽灯,会场后面黑咕隆咚,我们几个刚分配来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都躲在此,谁也不敢说三道四。半年多以前,我们还在学校时,就已经亲身经历过清理阶级队伍的恐怖场面了。
批斗会上挨打最凶的是牧民丹布斯楞。丹布斯楞好喝酒,在“三忠于”方兴未艾时,他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的感情专程去玉门市的昌马公社买到一尊毛主席石膏像,顺便在商店里买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回家的路上,因为骑着马,石膏像不好拿,他怕失手打碎,醉醺醺的他忽然急中生智,解下腰带拴在毛主席石膏像的脖颈上,再把腰带挂在自己的脖颈上;这样石膏像和他自己就成了一条腰带上的蚂蚱,骑马赶路就万无一失了。谁知“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开始,就有人揭发他丧心病狂企图吊死毛主席。革命群众立刻把他揪了出来,戴上“恶毒陷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进行批斗。每次批斗,都把丹布斯楞打得鼻青脸肿,死去活来。
批斗会上,常有人对霍梦华乘机揩油,把她推来搡去。对这种人,额角流血的霍梦华怒目而视,逼使其人低着头退出。
那些天,常有最新指示发表。叫人感到恼火的是,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在半夜三更发表,害得我们必须从炕上爬起来,游行庆祝,这叫做落实最新指示不过夜。石包城没有街道,黑灯瞎火的,匆匆集合起来的群众就在公社和小学、卫生院、兽防站之间的崎岖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转圈圈、呼口号。折腾一个多小时,再回去睡觉。
记得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那天下午,我们正在荒地上整地,忽然从水峡口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雷声“轰隆隆”经久不息。我的感觉总有十几分钟,雷声才慢慢消失。看那天空,并没有乌云,这雷声未免太奇怪了。第二天中午,有军用吉普车来石包城,下来几个军人。他们径直到泉垴,在湖滩的几眼泉里装了几瓶水,走了。与此同时,广播传来我国又一次成功地进行了氢弹爆炸试验的消息。特大喜讯,照例要转圈圈游行庆祝。不过社员都在劳动,只有十来个公社干部、卫生院医生、兽防站兽医、商店和粮站职工游行。队伍未免太单薄,口号也不响亮;但这是态度立场问题,谁也不敢偷懒。
很多年过去后,我发现罗布泊的辛格尔,与石包城的直线距离是六百五十公里。爆炸声那样的厉害,足见氢弹真是威力可怕。我听到过氢弹爆炸声,终生难忘。
(四)
我在石包城下乡劳动了一年半的时间,常和霍梦华一起干农活,但同她极少打交道。我虽有知识青年的名分,实是“黑五类”,须夹着尾巴做人;对女“阶级敌人”,更是避而远之,那是“男女之大防”观念使然;当然还因为我性格孤僻,口齿木讷,不善与人打交道。
不过霍梦华的身世故事,我听了不少,且印象深刻。
算起来霍梦华比我年长一岁;我们都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那一茬人。听人说霍梦华的父亲是国民党上海警界要人,她母亲则是父亲强娶的妾。解放后她父亲被镇压,母亲按对敌伪眷属的政策迁徙大西北农村。相传这批迁徙者到了沙州农村,最感痛苦的并非气候恶劣水土不服,而是吃不到大米饭,每年吃一回半回,着实要兴奋好几天。
六零年霍梦华十七岁,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第二年又考,又落榜;第三年她还要考,班主任悄悄劝她:“唉!别考啦!你前两次高考考分都是肃州地区第一名,可政审不合格,白考啊!”霍梦华便没有再考。其实她如果考,准能考上。因为这年(六二年)中央某首长批评了高考政审中的极左政策,于是许多学业优秀却因家庭背景有政治问题而被大学拒之门外的学子得以圆了大学梦。霍梦华阴差阳错,与大学失之交臂。我是六三年考上大学的,真够侥幸;如果晚一年考,也必吃闭门羹,因为六四年高考政审又格外严厉了。我祖父外祖父都是地主,父亲又是“旧官吏”,如此严重的问题,怎能通过政审?
据说霍梦华退出高考后,伤心之至,茫然不知所措;因此当屡遭她拒绝而仍苦苦追求她的高中男同学刘方云又一次向她求爱时,她接受了,随即就结婚了。当时霍梦华的母亲正在上海申诉自己不是敌伪眷属,而是出身贫苦,是受害者。她辗转托熟人帮忙,结果事情办成了,她和女儿被准许迁回上海。听说女儿自作主张结了婚,母亲气急败坏,丢下上海的事匆匆赶来,见了女儿强拉硬拽带着她坐汽车再转火车奔往上海。
大上海岂是西北荒漠之地可比?何况精明的母亲晓之以利害,霍梦华便对自己仓促草率结婚后悔不已。她已经有了身孕,母亲令她打胎,她同意了。谁知刘方云万里迢迢追到上海找到了她们,母女将其拒之门外;刘方云在门口长跪不起,日夜哭诉思念爱妻之情。霍梦华愁肠百结,柔肠寸断。到第三天,她终于流泪下跪,求母亲放她随丈夫回大西北戈壁滩。她母亲仰天长叹,收起铁石心肠。可她又提出条件:刘方云必须做绝育手术。她说一个孩子足矣,反正这样人家的孩子长大总是贱民。也许她企图以此吓退刘方云,刘方云却二话不说上了医院。
(五)
夫妻俩返回戈壁小县城沙州。不久霍梦华的儿子出生了,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的刘方云也得了一份工作,到祁连山里的石包城公社当会计。霍梦华带着孩子也来到半农半牧的石包城定居。她情愿在这雪山下荒漠中的小小绿洲里相夫教子,平平静静过一辈子。谁知文革发生,到处斗得昏天黑地。石包城的公社干部也分成两派,又是揪斗又是夺权。有人想整治刘方云,苦于抓不到把柄,竟出奇制胜,把霍梦华揪了出来:因为她父亲是大反革命,母亲是小老婆,给她戴“坚持反动立场的坏分子”的帽子谁敢不服?刘方云急得跳脚,对立派幸灾乐祸,越发深揭猛批霍梦华。上山下乡开始,公社家属统统当农民,霍梦华当农民不说,还移交给贫下中农继续批斗。不过斗争风暴虽然来势凶猛,风暴过去大家还是挣工分的农民,送粪便送粪,薅草便薅草,割麦便割麦。只是她的五岁小儿难逃“狗崽子”厄运,常被小朋友们追打,抱头而窜,霍梦华的妈妈的话不幸而言中。
那时生产队社员干农活都磨洋工。薅草割麦时,男女社员们在地头站成横列,齐头并进。霍梦华性格要强,手脚麻利,很快便把别人拉在后面,她上了地埂就乘机去干点私活。等那些坐在地里说长道短的社员在队长吆喝下上了地埂,她的猪草已经拔了小半筐。社员辩论国家大事,霍梦华偶尔也忍不住参与进去。她操着上海腔的河西走廊方言,把那些既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农民驳得哑口无言。对方老羞成怒,拿出阶级斗争杀手锏,斥她“牛鬼蛇神”,她才不屑地闭口。
霍梦华爱美,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容貌带几分三十年代海派影星的神韵。当地女人大多黑不溜秋,霍梦华能幸免于黑,是因为她无论严寒酷暑,上工必戴大口罩,裹大头巾,整个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而不可能天衣无缝,放工回来除去罩巾,洗梳一番,粉面桃腮,姿色不凡;可惜眼睑眼梢还是被紫外线光顾,黑晕晕的,颇似当今蹩脚新潮少女涂抹的眼影。和霍梦华年龄相仿的女人都有三、四个孩子,她们邋里邋遢、未老先衰,于是越发显出霍梦华鹤立鸡群。
(六)
不久我奉命回县城中学执教。到工农兵上大学那年,听说霍梦华上了大学,我颇惊讶;过了两年,听说霍梦华毕业了,在石包城卫生院当医生。又过了两年,听说霍梦华调到玉门市矿区医院去了。
关于霍梦华当年上大学之事,我道听途说是这样:一九七三年石包城公社忽然得了一个工农兵上大学的名额。贫下中农此时对上学念书已然没有了兴趣,因此都不大在意。霍梦华闻讯,虽然明知没有自己的份,但她决定豁出去争取。她悄悄地展开活动。
一种传说是,公社一把手早就垂涎霍梦华的美貌,他一口答应给她帮忙,但提出了条件。霍梦华别无选择,她满足了他。于是那一把手一手遮天,施展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术,给霍梦华发放了通行证。另一种传说是,公社二把手和霍梦华一起当过“牛鬼蛇神”,一同挨过批斗,很同情她的坎坷际遇,于是力排众议,给霍梦华办理了介绍手续。
总之,神不知鬼不觉,霍梦华拿到了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盖着公社大红印的介绍信和入学通知书。行装早已备好,只等有便车就出发。这时社员们纷纷扬扬传说上大学出来能拿工资、能吃供应粮、当公家人。他们慌了,眼红了,三五成群跑到公社大院,振振有辞地议论霍梦华不是工农兵,派她上大学不符合阶级路线。刘方云偷偷地给队长刘大头又送了一瓶酒,刘大头说,没问题。大头队长家没有上大学的合适人选,所以对闹嚷嚷的贫下中农大不以为然。
这边闹嚷不休,那边霍梦华望眼欲穿的大卡车终于到达。卡车一卸下货,霍梦华赶快就把行李扔上车,自己钻进司机楼,递给司机两盒好香烟,司机马上掉转车头。喇叭一响,大卡车驶出石包城,投入茫茫戈壁,霍梦华绝尘而去,远走高飞。那些在公社大院里嚷嚷的人也被刘大头队长吼骂走散。喝得醉醺醺的刘大头高声喊叫:“甚时候了还不翻粪去?啊?毛主席亏你们了吗?啊?共产党亏你们了吗?啊?啊?”这时公社武装部长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刘大头赶紧迎上前去,殷勤地问候:“部长吃了没有?”却见部长拉下了脸。
霍梦华上的不是大学,而是甘州地区卫生学校,中专。她是正牌高中生,又绝顶聪明,学习还特别刻苦,在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里可谓凤毛麟角。虽然年届三十,可她的记性悟性仍极强极高,老师们视为奇才,都尽心竭力给她讲专业知识。石包城革命群众时不时地有揭发信寄来,有关方面也批示要查处,学校则一味敷衍。蹭蹬到毕业,卫校教员一致要求让霍梦华留校。校长畏于形势,不敢。
霍梦华不得不社来社去,回原公社工作。她在石包城卫生院埋头钻研业务,老医生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原先和她一起割麦便割麦薅草便薅草的女人们心理很不平衡,当面陪着笑脸请她看病,转过身来就指指点点,话越说越难听。霍梦华性格孤傲,脾气倔强,很难忍气吞声。经过一番活动,刘方云找借口先把自己调到玉门油矿,再以夫妻分居理由,把霍梦华调走了。霍梦华在矿区医院很快挑起了大梁。
(七)
一九七九年,我也离开县城,同石包城的联系渐渐断绝。不过霍梦华的儿子一九八〇年考取华东工业大学的消息,我是从我的一个学生那里听到的。我还听说,霍梦华的儿子绝顶聪明,学业优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玉门油矿。说是人事干部带小伙子到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桌子叫他坐在那里上班。这小刘对面的桌子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小老头儿,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两手抱很大的一个玻璃罐头瓶饮茶。老头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刘。小刘被看得心里发慌,只敢垂眼看那热气腾腾的大茶杯;那里面除了茶叶,还有两枚红枣、两玫桂圆、还有绿色的葡萄干和红色的枸杞子。他忽然听那老头儿幽幽地说:“小伙子啊!你就坐着吧,等坐到你把专业知识彻底忘得净光,你就能当工程师了;再继续坐到胡子发白、老眼昏花,你就像我一样当上高级工程师了!”老头又说,今天的小刘就是三十年前的他自己,而今天的他自己,就是三十年后的小刘,人生就这么简单。小刘回家对母亲霍梦华说,听了小老头儿的一席话,自己心头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恐怖。
三十年过去了。霍梦华后来的命运怎样呢?我无从得知。在改革开放时代,想必她能有所作为,一展抱负。受过磨难有着丰富阅历的人懂得珍惜人生。她肯定不会放过任何进修学习的机会;她还会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啃书本,并在实践中积累经验,使自己成为一名优秀医生。不过在论资排辈大行其道、拍马溜须才能出头的俗世,她的工农兵中专生的资历,恐怕会使她的生活和事业充满苦辣酸涩。
哲人说:“性格即命运”,不过霍梦华的经历使我相信还是时代决定人的命运。对了,命运还有偶然性;假使当年她的班主任不要好心地多嘴,霍梦华的命运绝对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