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林彪外逃震撼小县城(文革纪实·三)

千副政委传送林副统帅的温暖

孟德斯鸠的名言:专制政权的宣传,唯一目的就是愚民!

(一)

S县虽然是边远、荒僻、苦寒之地,全县仅有六、七千人口,文革期间却出了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模范赤脚医生吉格资里玛,她因此官拜省革委会委员;另一个更加显赫,他是县武装部副政委千比,后来官拜省军区副政委、全国人大常委。吉格资里玛其实是一名老实的牧羊女,怎么当了政治明星她自己也不甚了然;她对政治缺少兴趣和手段,后来慢慢淡出官场,回归平民生活,逐渐不为人们所知。而千比副政委却在经历了大红大紫之后,竟死于非命。他的扑朔迷离的死因,也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话说九大召开之前,S县高调迎庆,公社和生产队的蒙古人和汉人都在尽情高唱“满怀激情迎九大”。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接近尾声,恐怖令人们噤若寒蝉,忽然上面说现在是喜庆日子,人民大众要开心,于是人们就拼命地唱歌,大概是借以排揎内心的恐惧和压抑吧!再说人口稀少的S县竟出人意外地产生了一名九大代表,S县的人不能不格外地表示自豪和幸福。

九大代表是县武装部的千比副政委,虽说是上面内定了的,但也是全县的光荣呀!因此上,随着九大一天一天地临近,千比当代表也就成为老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我所在的石包城公社虽然远离县城,但有关千副政委的传说也不少。公社主任塞地布不止一次地在会上向人们报告千副政委的成长历程;公社武装部长邦根不善言谈,但也能说千副政委去开会和“接见”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故事。公社食堂的于大师(他也兼做喂驴马的饲养员)因为有给国民党还乡团背过锅碗瓢盆的历史问题,所以一直抬不起头,现在也用他那喑哑潮晢的安徽口音加凉州腔调,向社员夸耀千政委吃过他做的饭,还给他敬酒了。公社粮站有个吴芳青,是摘帽右派,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小心翼翼,说话做事非常低调。但是千比当了九大代表也使他非常兴奋。他对我们说,几年前千比还是一个放羊娃哩,当时他老吴在盐池湾劳动,经常教千比认字。千比聪明好学,一边放羊一边看书识字。说起来千比所认得的那些汉字,差不多都是他吴芳青教给的呢!他感叹万分:早就看出千比有出息,没想到才几年时间,千比就出人头地了。

文革时代人的命运很有戏剧性。那千比,十六岁就当了基干民兵,入了团。十七岁到县委当通讯员。六五年北京召开全国民兵学习毛选积极分子经验交流大会,省上需要一个基层的、少数民族的、出身贫困的、共青团员的、二十左右岁的男性民兵当代表,令S县选派;当时的县委书记拉西尼玛一看,这不是专门给千比定的条件嘛!就让千比参加。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县地面的千比直达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可谓不鸣不鸣,一鸣惊人。大会后党和国家几乎全体领导人——党的主席副主席总书记书记候补书记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们、军委的主席副主席常委们元帅们大将们、人大的委员长副委员长们、国务院的总理副总理们,隆重地接见全体民兵代表,并合影留念。

千比接见党和国家领导人(S县的人都是如此说法)并和他们合影的照片在S县给他带来极高的声誉。这张照片后来也是S县的县宝;因为能和党国全体领导人合影,S县几乎没有第二人——以前老资格的县委书记拉西尼玛是否有过?不得而知;即便有,文革一开始拉西尼玛就被造反派打得自杀了,人走茶凉,有也没什么意义了。而千比在文革开始的第二年,就当了S县武装部的副政委,或许与他能和党国全体领导人合影不无关系;这时他年仅二十二岁,可谓风华正茂、少年得志,前程似锦。

(二)

喜迎九大的气氛造得很是浓烈,但是战争的乌云滚滚翻腾。最新最高指示不断地发表:一会儿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一会儿是“要准备打仗,准备打世界大战,准备打核战,要大打,早打”,一会儿又是“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埋葬美帝、苏修和他们的走狗,苏修、美帝狼狈为奸,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丑事,全世界革命人民是不会饶过他们的。”

在荒僻的石包城,农民老百姓除了开会扯着嗓子唱“满怀激情迎九大”而外,也开始“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刘大头派许守天带着我还有两个小伙子挖地道。许守天在凉州的水库工地上干过,会放炮。我们在牛圈旁边的一处地坎上开挖。安放炸药雷管把我紧张得打颤颤,第一声炮响吓得我魂飞魄散。但是很快胆子大起来,炸药一次比一次填得多。终于一次震天的炮响,碗口大的冻土块飞向天空,一块砸落到赵尔伦严令章几家人的院子里,幸而没有伤到人。这以后我们不敢再胡来,天天像鼹鼠一样在地道里作业,爬进爬出。

三月二日珍宝岛打仗了,老百姓吓了一大跳。仗打了好多天,战火蔓延到新疆。老百姓害怕了,惶惶然地说,我们这里离苏修近,打起来我们往哪里跑?公社干部们见多识广,他们学习最新最高指示,有人兴奋地说,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压迫被剥削人民的世界革命要开始了。

在北京,一九六九年三月九日至二十七日,九大预备会召开。毛泽东在预备会上提出九大的任务是总结经验,落实政策,准备打仗。它成为九大的指导思想。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至二十四日,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

如此漫长的马拉松大会,石包城的老百姓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农活一天比一天忙,整天撅着屁股侍弄土地,顾不上关心国家大事,何况队上也是事情多多。

刘大头把他的内弟从凉州迁来了,那内弟是个独眼龙,左眼废了;而生产队本来就有一个独眼龙李春有,却是右眼失明。两个独眼龙头一次见面,就互相没有好感。

赵大撇子和严西章在二层台子的耕地里打了一仗,历时约半个小时。赵大撇子鼻子流血,严西章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起因是抢着要套那头力大无穷的牤子牛。

山里春天到得晚,春天一到,牲畜发情,人也发情。供销社的闫生利隔三差五把社员晁老二的俊俏媳妇马生桂叫到沙梁子某个背僻地方野合,完了给她几颗糖,或一块花头巾。贼眉鼠眼的许守天和严西章的媳妇偷情,有时是在遍地刺棵子的沙湾里,有时是在水峡口的磨坊里;严西章忍气吞声,因为他那方面很不行。二队的身材高大的贺万保和赵基德的身材矮小的婆姨王翠花也在驴圈里胡搞,被人撞见,闹得不可开交。

公社宰羊,铁林香跑去看,看着看着,她不见了。旁人给食堂于大师说,铁林香抱了两付下水跑了。于大师急了,两付下水值一元钱呢。他跟屁股紧追上去,追到铁林香家门口,却被她堵住了。于大师要她把下水还给他,铁林香大吵:“谁见了?你瞎窟窿眼冤枉老娘!狗日的狼啃脖颈骨的!”于大师要进屋里搜,铁林香臭骂:“下水在哪里?在哪里?我叫你搜!”说着就把自己的裤腰带解下,裤子唰地落了,于大师掉头就逃。

刘大头的老婆和女婿发生了最猛烈的一次争吵。十年前在凉州,刘家大女儿每天上学途中都要遇上大队文书韩文学骑自行车去大队部。很快的刘家大女儿就坐在文书的车子后座上了,又很快的刘家大女儿的肚子就大了。刘大头夫妇气疯了,本来女儿已经许配给兰州城粮食加工厂的工人,能当城里人了,这下完了。他们把女儿打得死去活来,又不得不把她嫁给文书,却恨死了这个女婿。文书后来被精简,彻底当了农民,刘大头夫妇更不把他当人。后来他们都移民到石包城,丈母娘女婿三天一骂,五天一打,经常是鸡飞狗跳。

每次丈母娘和女婿骂仗,女儿都站在妈妈一边。丈母娘兼妈妈主骂,女儿兼老婆帮腔,刘大头站在一边助威。这一回母女同仇敌忾,各种版本的国骂在丈母娘嘴里不断创新,句句不堪入耳,非常刺激。女婿肚子里有点墨水,酸文假醋的话很是不少,什么“凉水也能充饥”、“钱难挣,屎难吃,大丫头好看什么什么”,可是他单枪匹马,寡不敌众。高潮是丈母娘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点头叫女婿:“你来!你来!你把头放进来!把两个耳朵捋了进来!”全队的人都来围观,耳闻此言莫不吐出舌头。

就这么着,九大开过了。

(三)

六九年六月初,千副政委来到石包城传达九大精神。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人物。某日,我接到通知,参加公社全体干部职工大会。凡是拿国家工资的也就是吃国家粮的,包括职工和临时工,陆续分配来的大中专生,还有公社唯一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就是我,一律参加。大家早早到来,大概有几十号人吧,挤在一座破旧的简陋的大库房布置的会场里。先是唱歌,公社刘会计在给人们教最新的歌曲:“一九二九年,林彪上井冈山,见到了毛委员……”九大最出名的人物是林彪和江青,一个写进党章当毛主席的接班人,一个是毛主席的夫人,当了政治局委员,对此人们都有深刻印象。何况九大一闭幕,上面就下了紧急通知:“满怀激情迎九大”不能再唱,因为江青同志指出,这支歌使用的是伪满洲国的一个曲调。她一句话,这支歌便立刻销声匿迹。

忽然鸦雀无声。千比副政委在公社领导塞地布、布其、邦根的陪同下走进破旧寒碜的小礼堂。我们所有来开会的人赶紧起立,使劲拍手。会场前面有一个高台子,几张课桌,上铺红布,充作主席台,他们就在那里入座。公社武装部部长邦根宣布开会,他带领大家做例行的一系列“三忠于四无限”的仪式:摇晃红小书敬祝毛万寿林健康,背颂三——五段最高指示,高唱两——三支革命歌曲。三呼万岁的仪式完毕之后,塞地布书记大声说:“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千副政委参加九大期间,受到林副主席林副统帅的亲切接见,林副统帅和千副政委亲切握手,这是我们S县全体人民的最大幸福和最大快乐!今天,千副政委来到我们石包城草原,把毛主席林副主席的温暖传送给石包城广大的革命群众!”

千副政委接着讲了几句,说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林副主席步履矫健、目光炯炯,主席副主席身体非常健康,这是全国各族人民的最大幸福;又说,林副主席在小组讨论会上亲自和我们每个代表亲切握手,我现在把林副主席的温暖带给无产阶级革命战友和革命的同志们,希望同志们把林副主席的温暖化为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动力!

然后千副政委走下主席台,开始和与会者一一握手。塞地布书记陪着他,不断大声向人们强调,千副政委和林副主席握了手,现在和我们握手,等于林副主席和我们都握手了!

与会者一个一个诚惶诚恐地、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和千副政委握手。对有的人千副政委握住手使劲摇几下,有的则摇两下,有的则随便握一下。其中就有亲疏尊卑之讲究,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趁着没有轮到我的工夫,我偷眼觊觎这位贵人的风采。他个子较高,偏瘦,黑脸膛,颧骨也高,这是典型的蒙古人脸型。他一身绿军装,红帽徽和红领章就像样板戏上唱的“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很是英俊潇洒。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其实比我还要小一岁,也根本没有想起他是放羊娃出身,我只觉得他是大人物,九大代表、解放军副政委,具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专政之神,贵不可言,高不可攀。这些炫目的头衔和显赫的身份以及隐含的威势,足以使我的精神匍匐在地,令我的心灵觳觫颤抖。我是哪根葱?黑五类子女,永远要改造思想的臭老九,只要能做稳奴隶就谢天谢地的社会贱民——但是在农民面前又有优越感的吃国家粮的人。在千副政委和塞地布书记面前,我自卑得无地自容,有无形的恐惧与我如影随形。我相信这是社会下层老百姓共同的心态。

因此当千副政委快走到我面前时,我紧张得屏住呼吸,早早伸出手,弓下腰,谦卑地挤出笑容,不敢仰视,只敢看他的手。千副政委和我握了一下,很快就和下一位握手。而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开始用力分辨和体味林副主席的温暖是怎样特别的感觉。

(四)

千副政委在公社传达“九大”精神过后,就骑马下乡到几个牧业大队去了。在公社开过会的人沉浸在同和林副主席亲自握过手的千副政委握了手的亢奋之中。

那些天日,石包城的人们,差不多都有些晕晕乎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右手有些异样。那似乎是庄严神圣的感觉,又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但又似乎是别扭;越想清楚地体验一下那奇妙的感觉,却越觉得意义含混。人们时不时举起自己的右手仔细端详,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绝对和过去完全不同。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千副政委和林彪副主席握过手,因此如果千副政委是一传手的话,我们便是石包城的二传手。很有一些二传手,他们的右手似乎不大对劲,好像受了伤,有点僵直,需要仔细呵护。他们时不时地低头研究自己的右手,似乎在怀疑那是不是属于自己的手。他们表情诡秘,神情可疑,令不知情者摸不着头脑。许多二传手们还真把这很当一回事,他们真的找到了自己相当于和林副主席握了手的感觉。他们激动,兴奋,喜气洋洋,自鸣得意。这些自鸣得意的人又去和没有在公社开过会的贫下中农握手,再三说明这不是普通的握手,因为他们自己亲自和千副政委握过手,而千副政委亲自和林副主席握过手,因此,没有开过会的贫下中农现在也相当于和林副主席握了手。这么一解释,贫下中农受宠若惊,想象和林副主席握手是何等的荣耀!让他人知道此种荣耀太有必要了。于是他们以三传手的身份再去找人握手,享受一下居高临下的愉悦。然而除了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外,其他人都已经曲里拐弯地和林副主席握过手了。于是有些瘾头大的三传手不甚甘心,就偷偷地去和戴帽子受管制的地富反坏右握手,把林副主席的温暖施舍给这些没有政治地位的人,享受一番阶级敌人的千恩万谢,这是极大的精神满足。

后来传说,有五类分子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贫下中农的恩典,也沉浸在无限幸福之中,愿意把此种恩典与人分享,当一回四传手。可是生产队所有的人都已间接地和林副主席握过手了,这个五类分子很沮丧,后来他灵机一动,就去抓住他的狗的前腿,左右瞅瞅无人,就盛气凌人地对它说:副皇上握过的手辗转到老子这里,现在赏赐给尔等。尔等难道还敢看不起我么?他见猫和猫握前爪,见羊和羊握前蹄,他的骄傲于是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享受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他自得其乐。

(五)

转年春天,我接到通知回县中学。因为中学老师不够用,校长时时到县革委会去诉苦,不能把分配给他的教员长期放在乡下劳动。但是公社方面,则认为知识青年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说好扎根一辈子,怎么才一年半就要开溜?相互扯皮了一阵子,我还是走了。

我在县上教书,虽然为了母亲(母亲及弟妹遭“遣送”投奔到我插队的石包城)的户口问题,一次一次地找过县领导,但是没有找过千副政委。恐怕一则是他没有在县革委会里任职,二则那时他好像经常在外面学习、参观、开会。就连县城大能人李大嘴,也不能经常吹嘘他和千副政委如何交情深厚。

李大嘴是城关公社食堂的厨子,每天中午食堂关了门,他多半是在县城唯一的十字路口上溜达。他两只眼睛总是盯着县革委会的大门,只要县上的头头脑脑出现,他就赶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握领导的手,满面春风地问候“主任忙啊!”“书记上班去呀!”“部长年轻得很啊!”对方“嗯嗯”地答着,他已经把纸烟献到嘴边,随即“咔嚓”一声,火柴划着就点。万一火柴没划着或被风吹熄,他就急得满头大汗哭丧起脸。点烟过后他陪着领导走几步,最后笑咪嘻嘻地大声喊道:“您忙着哩,您慢慢走啊!”附近生产队若有谁家请客吃饭,李大嘴绝对随请随到,或者不请自到。他先去厨房给掌勺的指点一番,或者亲自露一手,随后就到席面上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张政委对他如何客气,巴吉主任和他交情如何深厚,王副政委如何拍他的肩膀夸他能干,通布副书记如何告诉他一些内部消息,等等。于是乡里人便对他肃然起敬,尊他坐上席。在李大嘴的大嘴里,很少提到千副政委。这证明千副政委真的很少在县城。

不过也听到一些消息,说武装部里,四个副部长和三个副政委大都对千副政委不服气;尤其是刘副部长和宋副政委,公开瞧不起千副政委,其中既有论资排辈作祟,也有微妙的民族偏见,还有对千比能力和学识的怀疑。

县武装部的政委、部长总共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其中数刘副部长最牛。他不仅每次打扑克牌玩“滚猪”,总要操纵牌友把懦弱的王副政委滚成猪,肆意地奚落取笑王副政委,而且他还特别喜欢对群众发表演说。那年头县上每半个月至一个月才能放一回电影,还是露天。但凡演电影,刘副部长必定要光临,而且必定要讲话。有一次放电影,放映员老王等了很久,刘副部长没有到场,就开演了。电影是《红灯记》,已经演到“粥棚脱险”了,老王偶然一回头,发现刘副部长站在一边,脸拉得很长。老王心里一下子慌了。他和助手窃窃私语几句,就停了机子笑嘻嘻地去对刘副部长说:“部长,刚才观众还没有到齐,我们试了一下机子,现在人到齐了,就要正式开演,请部长先讲个话,指示指示。”刘副部长脸色缓缓地转过来,终于回嗔作喜。他站起来走到放映机跟前,自言自语道:“讲什么呢?”他搜索话题。老王讨好建议说:“现在是农闲季节,您给我们讲一讲积肥问题好么?”部长同意了,“好吧!”他清清嗓子,拖腔带调地说道:“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现在是积肥季节,大家一定要掀起积肥的新高潮,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粪土当年万户侯,我们一定要多捡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一口气讲了十几分钟,电影才正式开演。

那宋副政委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头一次下乡到石包城检查战备工作,下车伊始就对公社干部一顿猛训,训完话后随便问了塞地布书记一句:这里产麝香么?塞书记心领神会,命社员悄悄给宋副政委送来一付。哪知宋副政委到公社会议室去开会,招待室服务员小红去打扫他的房间,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腥臭而又奇香的异味。她寻味找去,发现味道来自床底下的一个纸包。她心想,这么难闻的怪味怎么让领导安睡呢?于是随手把纸包从窗子甩了出去。那是个下雨天,窗外洼地积满了雨水,纸包就掉进水洼了。宋副政委开过会回到房间,一看包麝香的纸包不见了,问小红,小红说甩了。宋副政委气急败坏,但又不敢发作,赶紧出门冒着濛濛细雨下到水洼里去摸。公社张文书看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问:政委在找什么?让我来。宋副政委不回答,只管低头在水里摸来摸去。一会儿忽然见公社刘会计主动下水来帮他摸,他一下子直起身厉声吼道:出去!谁让你来的?刘会计尴尬极了,干笑着退出水洼地。别的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知趣地走散。

麝香最终找到了,宋副政委心情转好,晚饭胃口不错。他喜欢和年轻丫头攀谈,就问上菜的小红,这油泼辣子面是你擀的吧?小红是个木脑袋,赶紧回答说,是喂驴的于大师做的。说完,发觉不对头,又解释说于大师又做饭又喂驴。宋副政委气得脸成了猪肝色。

和这些个同僚一起抓革命,促生产,千比副政委的日子恐怕不会轻松的。

 

 

进白石头沟赶牛

卢梭说:“自由不仅仅在于实现自己的意志,而尤其在于不屈服于别人的意志;自由还在于不使别人的意志屈服于我们的意志。”

(一)

一九六九年,我在祁连山里的石包城公社农业生产队插队劳动。七月下旬,地上的麦子割倒了,拉到麦场上码成了垛子,这就不再怕牲口糟蹋地里的庄稼了;再说接下来就要翻地灌水,因此要把自青苗长出时节就赶上南山白石头沟里放牧的耕牛赶回来。我实在厌烦生产队和公社见天开学习会、批斗会,于是自告奋勇,去白石头沟赶牛,队长刘大头同意了。

七月三十一日早上八、九点的光景,我单枪匹马,骑上马出发了。我朝大公岔走,很快走出泉脑湖滩,进入大戈壁。这一路是上坡,地面干燥,忽然,马一蹄子一下踩进野鼠洞,猛然受惊倒退两步,我猝不及防,差点被掀下来。于是我不敢麻痹,时时盯着地面,催马前行。公社渐渐落在我身后很远。走出七、八里,我回头看,只见从泉垴到水峡口整个一长条绿洲的全景呈现在我眼前,那就是石包城的人间世。

太阳甚是热辣,紫外线强烈。本地人之所以一律是黑膛膛的脸色,就是高原紫外线照射的效果。我的坐骑白天门——它的脑门和鼻梁是白色的,所以有此名号,它是一匹小走马(指行走时两左腿两右腿分别同时着地的马,四条腿错开着地走的马为蹦马)。我策马而行,很是惬意。去年我刚来石包城时根本不敢骑马,是队上的年轻人教会我骑马的。其实骑马很简单,只要胆大。我有的是冒冒失失的胆量,因此越骑越爱骑,驾驭之术无师自通并且突飞猛进。骑马乐趣无穷,在湖滩里快马驰骋,既刺激又充分体验超越时空的那种自由感,乃是莫大的享受。可是此时在戈壁滩上,马是跑不起来的,白天门驮着我一直在爬坡。

这方圆数十百里的戈壁滩其实是一个盆地,整个盆地很像斜靠在墙上的一只巨大脸盆,东南高,西北低,倾斜度很大,我估计有二十度以上。马走得吃力了,半戈壁上,只感到太阳辐射的灼热。时间尽可以来得及,我放辔慢行。回头再看石包城公社,竟成了一小条绿色的草湾,与褐色的大戈壁相比,根本就是一丁点儿。北面名叫“七个驴”(有人在那里发现有远古人类画的七只驴子的岩画,故以此起为山名)的乱山岗,此时仿佛在我脚下。在我前面,绵延逶迤的南山雪峰巍然耸立。要拿七个驴乱山岗同南山雪峰比,那太小巫见大巫了。视野所及,南山雪峰从西到东有数十百里长,其间有若干沟口:石板凳、大公岔,再往东又有狐洞沟、麻黄沟、小熊沟、白石头沟、鞭把沟和黑熊沟等等。黑熊沟和北山的鹰嘴山遥遥对峙,之间是大坂,那里是大戈壁的制高点。从那儿再往东,地势又低下去,形成西南高、东北低的昌马盆地,那是玉门市的地界。疏勒河由南向北流过昌马盆地,河上游有一座天生桥,过桥就又是我们石包城公社管辖的鱼儿红草原了。

(二)

顶着烈日,我继续前行。蓝天高远,空旷的大地被它笼罩,我对苍穹发生敬畏之心。我看着那遥远的石包城小绿洲,不禁感慨万千!在大自然面前,人的世界是多么渺小!然而就在那毫不起眼的绿洲里,有数百人居住其中。一些妄自尊大、自命不凡、飞扬跋扈的人物在那里搞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如果请他们到这苍茫戈壁上反观自己的世界,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无聊?

九大刚结束不久,“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毛泽东思想放光芒”唱了大半年,完成使命了,江青卸磨杀驴,宣布此歌用的是伪满洲国的曲调,禁止再唱;这些天石包城又开始唱颂扬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井冈山会师的赞歌了。

我们S县出了一个九大代表名叫千比,是县武装部的副政委。他现在正在S县七万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五个公社巡回传达九大精神。在九大上他和林彪副统帅握过手,这可是非同小可的特大喜讯。前些日子他来到石包城,人们争相同他握手,他也慷慨的同革命群众握手。他说,这样握手,就等于林副统帅和革命群众间接地握了手。于是和他握过手的干部党员欢天喜地,再去同下面的老百姓握手,还重复着千副政委的话:把林副统帅的温暖传给广大贫下中牧和革命群众!一传十,十传百,等于大家都和林副统帅握过手了!那些天,石包城的人动辄抬起右手仔细端详,似乎觉得右手有些异样。我也和千副政委握过手,也着实荣耀了小半天,又自嘲了好几天呢!我诧异我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很见过一些世面,很知道一些科学民主的概念,怎么到这穷乡僻壤才多半年,就变得如此愚昧麻木、奴相十足呢!

现在我立马戈壁滩,远离人间,觉得那远远的绿洲真是藏污纳垢的罪恶的渊薮。我为自己在千副政委面前低头弯腰的蝇营狗苟而羞愧难言!为自己当了二传手就趾高气扬的丑态百出而痛心疾首!我想得亢奋,突然胆量陡生,索性跳下马,对着那绿洲破口大骂。我骂了很多反动的话,统统都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言语;如果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此言,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骂着骂着,我回头厉声喝问白天门:你会告发我么?你有本事告发我赤膊上阵、发出反革命叫嚣么?嘿嘿,你听见了,但是你不会说出来,气死你!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沙土“刷刷”地扔,好像有人在挖地道。真的,就像挖工事掩体的人,站在壕沟里一锨一锨向外面丢土。现在到处都在深挖洞广积粮,莫非永红牧业大队在这里挖战备地道?我大惊失色,魂飞魄散。方才我高声叫骂的反动话被他们听到了!这下我死定了。我的心狂跳,脸色一定煞白。可是挖土的人没有站出来,我满腹狐疑。

原来在这个缺少对照坐标的大空间,眼睛最易发生错觉。一米远的一丛柴草,如果久久地盯着它,恍惚就会觉得它是十数里外的山顶上的一棵参天大树。果不其然,“刷刷”扔土的地方突然跳出一个怪物,既像兔子,又像老鼠。它站在洞外土堆上,后腿立起,前爪收缩,大耳朵转动,鼻子不停地抽搐,显然是嗅察有无异味。确定平安无事以后,它又跳下洞沟,重新“刷刷”地向外扔土,真像是一个手脚麻利的优秀工兵。片刻之后它又跳上地面,转动脑袋又嗅又听又看,机警得不得了。

我把这家伙称为鼠兔,后来我才听说,还真的有这样名字的动物呢。它在给自己造新房里!好家伙,是你把老子骇得半死!

(三)

太阳已然偏西,我可能走出了二十几里路。在半戈壁上我再回头眺望:盆地最低洼的沙湾子近旁的樊梨花古城堡所在的两三座独山子,兀然突立。石包城绿洲像个小不点儿,在天空、雪山戈壁之间显得特别微不足道。

我忽然觉得寂寞难耐,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人说话,这在此以前我从没有过。我渴望和人说话,于是我开始唱歌。我放肆地唱了一支又一支的革命歌曲,故意胡唱乱唱,油腔滑调。我又和白天门马说话,可是这狗娘养的不理解我,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令我扫兴。我忽然不由得怜悯起白天门了。正好来到一条干涸的河坝边,有几簇青绿的肥壮的芨芨草,草穗迎风飘扬。我给白天门卸去马嚼子,牵着它吃草。我百无聊赖,把马缰绳拴在芨芨丛上,就当着白天门的面撒尿。我在它面前放浪形骸,出丑露乖。可是白天门无动于衷,自顾自吃芨芨草。忽然,它仰起头,朝石包城方向长嘶一声,堪称悲壮。

(四)

我骑马约摸走了四十余里路,到大公岔沟口了,也就是到了南山脚下。眼前是一个个低矮的乱山,乱山后面则是崇山峻岭的雪峰。一道干涸的河坝将乱山分割开来,形成一个大的沟口,这就是大公岔,南山最大的沟。这条河坝也是一条路,如果一直顺河坝往沟里面走,就能穿越祁连山主脉,抵达青海的柴达木盆地。我听进过大公岔的许守天说,大公岔里有很古怪、很难听的地名,叫什么“驴俅墩子”和“马逼泉”的,特别形象,很是名副其实。此时我很想去见识见识,不过还是赶路要紧。

我沿乱山山脚往东走。地势在继续升高。这里景色苍凉,右边是童山濯濯和巍巍雪山,左边是缓缓伸展开去的空旷大戈壁。一只鹰在空中孤独地盘旋,万籁俱寂。我骑马走过狐洞沟口,再往前走,又见一个沟口,那是麻黄沟。再走过去,就是白石头沟了。这里的海拔已经有三千米以上,比公社那里起码高出两、三百多米吧?

白石头沟到了。我骑马走进去,顿觉天地狭窄,天气凉爽。沟里的坡度比戈壁滩还要陡,我哪里是走在沟底,简直是登山,说是登山么,环顾左右,两边才是陡峭的山,而且一山更比一山高,无数山头林立,直刺青天。

沟里的景观比沟外戈壁滩悦目得多。山坡上绿草茵茵,还能听到溪水潺潺。越往里走,越感到寒凉,和方才半戈壁上炙人的炎热大相径庭。渐渐的,我听见白天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无意中看见它的鼻孔,竟然张大许多,这里缺氧。我正想下马给它减轻负担,忽听见恶犬狂吠之声。抬头看,前面数十米远处有一顶蒙古包,一白一黑的俩狗箭也似的直冲而来。我慌忙重新坐稳身子,紧挽缰绳。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只毛茸茸的大狗横眉竖眼,张大嘴巴,挡住我和白天门咆哮如雷。我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示弱,狗就会更加胆大妄为。两条狗一左一右,跳跃着扑我,很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气概。我左右轮番甩舞着缰绳,逼得狗不能近前。

狗的主人终于出现了,是一位艾吉,就是大娘。她一呼唤,俩狗立刻乖乖地垂着尾巴一溜小跑地回到主人身边。我下了马,把马拴在木桩上,说一声“加散般诺(你好)”,就进了蒙古包。主人沏茶给我喝。稍事休息,我问得我们农业队的牛马就在沟垴里,于是起身告辞,骑马继续向沟垴挺进。

(五)

白天门马走得很吃力,但是我不敢下地上走。方才在地上,我已经明显的有高原反应的感觉。地势越来越高,溪水越往上游越大,像是小河,而且河水把沟切割开来,形成悬崖。越往前行悬崖越深。悬崖顶部和山脚之间的坡地是最好的草场,酥油草长得很茂盛。绿草地上还有紫色的野马兰花,花朵硕大,不过那花朵不仅毫无香味,反而是臭气袭人;而且在野马兰花上面飞来飞去的不是蝴蝶或者蜜蜂,竟是硕大的苍蝇。

走呀走呀走呀,诺大的沟里,仅有的空谷足音,便是白天门的踏踏声。它奋力前行。我回头望,只见沟口的山峦,统统都在我们脚下。终于快到沟垴了,因为我听到马嘶声,也看到三三两两的牛了。它们在对面崖坡上,或卧或站;牛和牛在一起,马和马为伴,没有一牛和一马单独在一起的。看来真是物以类聚呢!

又见炊烟缭绕的蒙古包了。有狗“汪汪”地大叫,不过没有跑来咬我,它被拴着呢!女主人从蒙古包的小门里探头朝外看,随即出来帮我下马、拴马。我弯腰低头进蒙古包,蒙古包里竟然有三个干部模样的人盘腿而坐。他们见我戴着眼镜,也就点头微笑表示友好。房子里炉火旺盛,茶壶呜呜唱歌。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原来这三人是地区防疫站的医生,到此调查旱獭。昌马的南山里已检测到旱獭携带“一号”病菌,就是鼠疫菌。而国家早已经宣布消灭了鼠疫,所以这里发现鼠疫疫情引起北京的高度重视。这几位医生得知我和公社卫生所的张从虬、范云英两口子很熟识时,就更有了共同语言。我非常饶舌,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这大概是一天没有与人说过话的缘故。

(六)

太阳落山了,即使坐在蒙古包里的火炉旁,也一下子感到寒气袭来。我听见队上放牛的丁家兄弟在外面说话,赶快出去看他们。他们见生产队派我来赶牛,大大地不以为然,问我能赶牛么?我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伤害,反问他们,赶牛上路,有何不能?他们诡秘地一笑。

沟底已经是苍茫黄昏,可是对面山上依然阳光明亮。不过可以看到大片的阴影正在向山上推进。有贪吃的马儿还在阴阳交界处埋头吃草,一匹儿马(公马)嘶鸣着奔来,它那长长的马鬃在颈上随风飘起。贪吃的马儿们见儿马冲来,慌忙往上跑进阳光里,跑得慢的就遭儿马咬一口。儿马赶着马群——那都是些骟马、骒马和马驹,浩浩荡荡下山进马圈。

女主人拎着水桶要下沟底河里取水,我要过水桶自告奋勇去提水。从沟底到蒙古包仅二三十米距离,可是没想到一桶水竟是无比沉重。我哼哧哼哧提着水往回走。丁老二看见我,说我的脸是绿的。啊!高山反应!在公社那里,海拔虽然也有二千六、七百米,可我挑起两桶水也还能矫健如飞呢!

抬头看,最后一缕阳光停留在雪峰之巅,有一刹那间,那里的冰雪如同钻石般地放射灿烂夺目光芒,倏忽消散,暮霭朦胧。再看沟里,已然夜色茫茫。丁家兄弟的帐篷就在附近,可是容不下三个人住,于是我就借住蒙古包。蒙古包的女主人做好了饭,是羊肉汤煮大米的稀饭。她又端上炸油果子请大家吃。防疫站的人是掏粮票和钱给主人的,我拿出干粮,和他们打伙吃。反正农民到了山上,在牧民家里吃一顿饭,好客的牧民并不计较什么。吃饭之间,男主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位鱼儿红的牧民。睡觉前我出去解手,这是七月底的天气,山上竟如寒冬一般;且不知十冬腊月此地是何等样子?没有月亮的天幕星光灿烂,黑魆魆的高山死一般的沉默,令我心生惧意。好冷啊,我赶紧钻进蒙古包。

蒙古包里一下子添了许多人,我不知睡觉怎么个睡法。只见女主人从蒙古包右首的排柜里取出崭新的绸被棉褥铺在上座地面,请防疫站的三个人睡在那里;啊!那是贵宾区。左首靠门的地方,睡一般的客人;那是普客区。女主人取过来几张羊皮铺在那儿,递给我一个翻毛皮筒子——板子在外、毛在内的一个大袋子。我从脚到身把自己装进皮筒子,睡倒在羊皮垫子上。那鱼儿红的牧民睡在我身边。主人夫妇睡在蒙古包右首;那里是主人区,也是厨房区。而我们这普客区还是工作区呢!春季产羔期间,刚出生的小羊羔就放在我睡觉的地方以避免被冻死,夜里还要给它们喂米汤呢!

(七)

夜里很冷,我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时而犬吠,时而马嘶,朦朦胧胧睡去,猛地又醒了。谛听外面,似有骚动声。我忽然感觉到身上奇痒,往腿上摸去,竟有小动物蠕动——虱子。在牧区,虱子司空见惯,我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这皮筒子里恐怕多日没有人用过,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虱子,大概早饿疯了,嗷嗷待哺,今天逮住我,岂能不大快朵颐?火炉子离我很近,干羊粪块红红的余火未尽,我往皮筒子里的毛顺手一捋,将手中物向炉门里一甩,只听见“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如同小鞭炮。就这样,我一把一把地摸虱子,然后一把一把扔到炉子里放鞭炮。俗话说得真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很快适应了皮筒子,一会儿又朦胧地睡去。

等再次醒过来,朝蒙古包顶正中的天窗外一看,天色微明。女主人已经坐在火炉边忙碌起来。炉子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很舒适的温暖洋溢在蒙古包里。我起身出外,活动活动身体。这天正是一九六九年八月一日,可是我看沟里的溪水,已然结了冰。抬头看对面山坡上,只见很多牛围成一个大圆圈,一律头朝外,屁股朝内,圆圈里面,卧着小牛。一圈尖锐的牛角,真如鹿砦,形成固若金汤的堡垒,足以低档野兽的进攻。想不到供农人驱使的牛,竟然有如此的大智慧,我看得呆了。

这时男主人走了过来。他察看四周地上,忽然说,昨夜里狗熊经过此处。我好奇地问何以见得?他指点着地上的痕迹,说那是狗熊脚印,很新鲜。我仔细端详,可什么也看不出来。

(八)

太阳从山头爬上来了。山沟两面的山坡上忽然响起“哇!哇!”的叫声,从一个个地穴里钻出了怪模怪样的动物:它们的个头比家猫大许多,长相又有点像兔子。它们直立后腿,冲着太阳,遥相呼应地“哇!哇!”叫,那声音很像婴儿的啼哭声。我已经知道这就是旱獭,当地人称它“獭拉”。这东西胖嘟嘟的,昌马人喜欢抓它炼它的油,说是獭拉油炸油饼,香的呔!后来村民被告知獭拉传染鼠疫,也就没人再敢抓了。

我朝沟垴尽头处看,雪山近在眼前。皑皑的雪线就在我头顶之上,那里有四千二、三百米的海拔吧?女主人喊我“茶呜(喝茶)”,我进了蒙古包,防疫站的医生们也起来了,正在喝茶吃早点呢。我端起咸咸的奶茶津津有味地喝起来,还吃了一大块饼。

后来公社卫生所的张从虬医生去肃州,回来对我说起,防疫站的那几位同行给他说,那天在白石头沟喝早茶时,牧民给他们三人的碗里加了酥油、酪蛋子和奶皮子,给农业队放牛的(我)碗里仅仅是奶茶,他们因此有点不好意思呢!张从虬很感叹。我却不认为牧民做得有什么不合适,人家是远道而来的地区干部,我是农业队放牛的,区别对待,乃人之常情。物资匮乏时代,哪能面面俱到?我感到后悔的只是当时我没有美美地喝足奶茶,结果惨了。

我匆匆喝了一杯奶茶,就告别主人和那三位客人出门而去。丁家兄弟已经把要下山的牛集合在一处,他们当面给我点清数,共二十五头牛,这就移交给我,叮嘱我一路小心。我们分手,我骑上白天门,赶起牛群往沟外走。

(九)

下坡路甚快,渐行天气也渐热。还没有走出这山沟,我就感到口渴。我看见一顶蒙古包,就下马去讨茶喝。有一只狗卧在蒙古包旁边,它看看我,没有出声,头都不愿意抬一下,明显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便放心而行。谁知我走到离蒙古包几步时,那狗忽地窜起来直扑向我;我大吃一惊,连忙弯腰去抢一块石头。石头没有抢到手,我倒把自己绊倒了,小腿上被重重的磕了一下,登时鲜血淋漓。此时那狗掉头走了,因为一位老奶奶走出来看究竟。她问我:爱木其(医生)?我回答:拐,巴克西(不,教师)。我没有扯谎,因为我是分配到县中学的老师,又让我下乡插队的。老奶奶听说我是老师,略显失望,大概她有病痛,盼望来人是医生呢。不过她还是请我进去坐。茶端上来了,我喝了两碗,起身继续上路。

很快到沟口了,茫茫戈壁展现在我面前,在大山深沟里心头下意识感觉到的空间的压迫感一扫而光。我吆着牛群出了沟口,朝着戈壁西北角上那可怜的一溜儿暗深色地带挺进。晴空万里无云,烈日高照,戈壁滩上空气燥热,往鹰嘴山与南山之间的大阪的地平线上看,能看见贴近地面的气体的颤动。大坂地平线上面,气流如同粼粼水波,高温干热的天气常能看到此种现象,海市蜃楼恐怕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早就把棉衣脱去了,此刻再把绒衣也脱掉。强烈的阳光似火烧,我又口渴了。唯一的办法是赶牛快走。孰不料到了戈壁滩,这些牛成了一盘散沙,到处乱逛,它们慢吞吞不想走路了。我原以为一出山沟,它们看见绿洲,就会欣喜若狂,大步流星向前,因为那是它们的家,回家的感觉不是很好么?岂知它们并不作如此想。一想起马上要被套起来拖着犁铧耕地,农夫还要挥舞噼啪作响的鞭子,它们个个忧心忡忡,牢骚满腹,于是消极对抗起我来。看来,它们对革命家杜撰的“老黄牛精神”嗤之以鼻呢!

(十)

牛群磨磨蹭蹭不好好走路。我骑着白天门赶这边的,那边的裹足不前;我再去赶那边的,这边的又停下观望。更可恶的是,如此炎热难熬的天气,竟有几个流氓公牛,还时不时地往母牛身上爬。气得我七窍生烟。我还不敢打它们,公牛凶着呢!早晨我还向它们表示了我的钦佩,现在我厌恶它们,憎恨它们!

刚出沟口时,我估计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生产队,因为一路的下坡,简直可以小跑前进。可是此刻已经走了两个小时,竟还没有走出四分之一的路。嗓子开始冒烟了,举目张望,泉脑绿洲可望而不可及;回眸雪山,远水不解近渴。啊呀,我陷入绝境啦!想起丁家兄弟诡秘的笑,我明白了!赶牛回家并不简单。

我继续坚持,展开新一轮的暴力赶牛。白天门很是合作。我们东奔西突,使劲用鞭子抽牛,速度总算加快了些。可是我唇干舌焦,嗓子冒火,我简直觉得自己快被晒成木乃伊了。怎么办?忽然我一眼瞥见半戈壁上有个白点,蒙古包!啊!我有救了。我丢下牛群,策马朝蒙古包跑。到了跟前,我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向前走。一位老奶奶走出来,十分惊讶的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进了蒙古包,老奶奶给我倒了一碗茶,我抓住“咕嘟咕嘟”倒进嘴里。忽然想起牧区的讲究,把茶一口喝光就意味着不再喝了,要告辞了。果然那老奶奶不再给我续茶,我尴尬地坐着。她是一句汉话不会讲,我的洋泾浜蒙语她懵然不懂。而喝光茶再要茶,那是严重的失礼;何况住在半戈壁上的她,水资源肯定非常的有限。没办法,我只好告辞。原先渴望抱着水桶痛饮一番,结果只激起了更加的焦渴。我懊丧不已,强打精神赶牛。

毒日当头,空气干热,可是泉垴绿洲依然遥遥不可及。嘴唇舌头嗓子干燥苦焦,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决定放弃牛群,临阵脱逃,先回生产队自己喝水再说。白天门善解我意,斜刺里一溜烟就跑出去十数米。求生的欲望使我灵活地驾驭坐骑,扬鞭夹蹬催马发足奔跑,我盯着绿洲,恨不能一下子飞到。那二十几头牛,我顾不得它们了,听天由命吧。等我喝足了水,再回来接你们,还要算不听话的账!

(十一)

正在飞奔,我忽然勒住马。天哪,世上真有奇迹!原来我看见脚下有一股污泥浊水在流淌!半戈壁上怎么会有这水呢?这是山洪水,可是昨天白石头沟没有下雨啊?小熊沟里淌出来的雪水?不知道。我无暇多想,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扑向那股救命之水。

我趴下去嘴对着水大口地喝,白天门也渴急了,跑过来嗅嗅水也大口大口的喝起来。啊!白天门先生,这样是不行的,你不可以在我的上游喝水。怎么,你不肯让?蠢货,那我就绕到你的上游去喝。

忽然间尘土飞扬,我的二十几头牛也蜂拥而至,扑到水流前大口大口的抢水喝。呔!反了你们!竟敢也在我的上游喝水!我不想对牛弹琴,自己绕过它们走到最上游,伏倒在地,“咣当咣当”地喝。就这样,牛、马、我,痛饮污泥浊水——,不,哪里是水,完全是泥浆。喝了半天,肚子胀得不得了,才意犹不足地罢休。

我细看那股水,已经变成涓涓细流。它顶多再淌半个小时就会干涸。这就是说,如果我晚到一半个小时,就会和这股水失之交臂!悬啊,这不是老天特意安排救我的水吗?我站起来,对着苍天谢恩!

我觉得胃特别沉重,很不舒服,我可能把十几斤泥沙喝进肚子了!但是这比干渴好受多啦。我抚摸着鼓鼓的肚皮,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现在不必急着赶路,我四仰八叉躺在戈壁滩上。仰望天空,万里无云,那洁净的、蔚蓝的天穹,令人感受到它的高不可攀和深不可测。

我一阵迷糊,再睁眼看时,似乎是在转瞬之间,南山山峦后面涌出许多庞然大物的云朵。大块大块的云由南向北,源源不断地飘飞开来;它们形状酷似,大小一样,互相保持等距离的间隔,仿佛编队而行。无数这样的巨大云块投影在戈壁滩上,地上的云影和天上的云块同步,悄没声地往北方潜移。在空旷和寂寞中,我聆听到了天籁之音。那是骤然而至的风从高空掠过,似惊雷滚动,似万马奔腾,似激流澎湃,却忽然无声无息。

我重新骑上马,赶牛往前走。这时已经不用多费力气了。太阳西斜,牛们也看到绿草地遥遥在望,不用我催,就起劲地朝那里走起来。

(十二)

我和石包城的农舍只分别了两天一夜,可是我看到泉垴上的两排房子时,竟有阔别三秋的感觉。正是夕阳西下牧人晚归时分,独眼的李春有赶着羊群回圈,四百多只羊披着晚霞急急的回场圈。整天留在圈里的小羊闻声冲出羊圈,哀叫着向妈妈迎去。羊妈妈颤声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辨认自家的儿女。“咩咩”的叫声充满悲欢离合之情。找到亲娘的小羊跪下咂奶,还摆着尾巴撒娇;为娘的弯着脖子伸头爱抚小羊,舔犊之情自然流露。认错了妈妈抢奶吃的小羊被母羊一蹄子踢开,小羊缩头鼠蹿,找妈妈去诉说委屈。牧羊犬“汪汪”地恶声大吼,赶羊进圈,它这是恪守职责,履行公务。

夕阳西沉,落日余辉,石板凳至水峡口那一带的山峦燃烧着万道金光,天上的火烧云渐渐由暖色向冷色演化,颜色瞬息万变,美妙无比。红霞满天飞,快要沉没的太阳像巨大的火球,在山颠烧出一个豁口。我诗兴大发,高声朗诵不知是谁写的散文诗:美丽的大自然啊!你用沉默歌唱,你用眼泪微笑,你用缥缈的浮光掠影叙述着一个永恒的故事;黄金的琴弦啊!你在五彩缤纷的和声中颤动,我不知道,你带给我的是欢乐,还是忧伤!

忽然,队长刘大头的老驴声远远传过来,他一遍一遍吼叫:晚上到公社开会!谁不去扣谁的工分!

我的浪漫情怀如同挨了一闷棍,从云端坠地。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离开,我竟忘记了我的现实世界。此时饱胀的胃隐隐作痛,但却又饥肠辘辘。我无精打采地赶牛进圈,心想,今天晚上不知批斗谁?

从白石头沟到公社,一般走三、四个小时,我竟花了十个多小时;而且,倘若没有半戈壁上的那股污泥浊水,几十头牛可能出事,那我就惨了。后来我每每想起来,很是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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