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嗷待哺的草民们盼宪政犹如盼星星盼月亮,革命党人以行宪为借口而磨刀霍霍,而宪政编查馆里却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研读近代历史往往会发觉,几乎所有的宪政史都是偶然机缘促成的历史,其或然性大于必然性。在中国行宪,从1905年晚清政府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开始,亦未逃出此定律。笔者愿从担任宪政编查馆总裁的张之洞行述,与读者一道回味中国行宪之历史。
宪政编查馆的成立,主要是为了将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带回来的宪政材料予以学习消化,以筹备中国的行宪事宜。当时,宪政编查馆以张之洞这个实业型封疆大吏为总裁,聘请顾鳌、章宗祥、陆宗舆、曹汝霖等年轻人为宪政编查馆编篡。这批宪政编查馆编纂们大都留学日本法政专业,相对国内传统的科举知识分子来说,应该说是粗通政法。
据曹汝霖回忆:
张南皮每周开会,必亲自出席,携带家制四川豆腐脑一罇,菜碟四色,白干一壶,与馆员共餐,边饮边谈,谈笑风生。南皮身矮而声宏,银髯飘飘,道貌俨然,说话带四川口音。他不喜欢用手续、取缔等字。见到这等字,指为外国语,即打一红杠,后看了选举法草案,此法与行宪最为重要,故编辑时,大家对于被选举人之资格,选举规律,监督选举等,都照各国成法,防弊极严,甚至请客送礼,在所必禁,若用金钱贿选,定罪更重。南皮看了,掀髯笑道,诸君定法,真想得周密,中国初次立宪,人民对于选举,稍有越轨亦是难免,连请吃饭亦算犯法,若照法认真执行,恐人民连投票也要视为畏途了。
曹汝霖在回忆中忍不住对自己的老领导叹息:“南皮的话,足见中国行宪之困难。他对选举法中用公民两字,亦说是外国语,后改为选民,沿用至今。”今天我们选举人民代表时候亦称为选民,可能谁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张之洞他老人家的发明。
这段和张之洞有关的宪政史料,让我们感慨良多。以前我们常常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花拳绣腿”云云,其实,行宪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请客吃饭能否导向宪政?花拳绣腿能否实现宪政?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实行宪政不光需要权力者对于权力本身的让渡,也需要从根本态度上认真对待宪政。不知道张之洞有没有想到,吃吃喝喝事小,吃掉宪政事大,待到张之洞大人觉得吃掉的宪政难以消化之时,革命党人的炸弹已经炸塌了大清帝国的根基。
透过国外数百年的宪政实践的历史,我们也不难发现,行宪乃是一项极为精密复杂的事业,既需要对法政理念有精深的掌握,又需要对世道人心有准确的理解,绝非外行领导内行而轻易成就。
现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当代法律人从政的典型郝铁川先生在其新著《法治沉思录》序言中坦言,“徘徊于政界与学界,使我感到在政界要高扬反对法律虚无主义的大旗,在学界则要吹起抑制法律浪漫主义的号角。”郝铁川解释说,因为“屁股指挥脑袋”,难免出现追求“权力最大化”的倾向,从而轻视社会个体权利的保障,陷入法律虚无主义的泥潭。
而我们回过头看张之洞的作为与宪政编查的最后结果,则发现当时宪政编查的实践,事实上却是反宪政的宪政实践,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在我看来,如张之洞者如果不懂宪政,却又不懂装懂领导行宪事业,严重的后果不在于“权力最大化”,更为严重的后果在于自我膨胀,在于瞎指挥,只见人头落地,不见宪政实现。嗷嗷待哺的草民们盼宪政犹如盼星星盼月亮,革命党人以行宪为借口而磨刀霍霍,而宪政编查馆里却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晚清统治的迅速崩溃实在是活该。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学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