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尊严、无力感与监视居住

2009年9月11日,中共建政60周年前夕。若干位警察先生在这一天深夜闯进我在北京的私人住所,在没有出示任何法律手续的情形下将我强行带回了湖南的原籍地,交给原先所在单位的党组织看管起来。在法律学上,有一个听起来很滑稽的法律名词来解释这种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现象,叫做“监视居住”。

在这片隐藏于地下的区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隐形的战争,秘密警察、法律条文的触角可以无限延伸到每一位公民的日常生活,它们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闯入您的生活,肆意践踏您的灵魂,对任何一位与官方立场持不同意见,或者有着独立见解的公民而言,必须时刻承受这种打击的心理准备。

通常,任何一位反抗制度的公民都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种威胁的存在,制度也时刻警惕和注意这些麻烦制造者们的一举一动。相对那些专门作为制度燃料性质而存在、服务于这个制度的人们而言,这些反抗的公民在倍受压制的同时,从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这个制度某种不可名状的尊重,从而获得了做人的一点尊严,“监视居住”,并不意味着一段不光彩的人生经历。

在北京,在中国的其他地域,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相对整个社会而言,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他们的人数有限,在周围的人们看来,他们经常性的和警察、监狱打交道,从事一项极为危险的工作。警察正在全力以赴的对付这些人,清除每一寸隐藏于地下的、有可能产生反抗迹象的土壤,这一切工作最终都指向一个遥远的目标。

与此同时,整个国家到处洋溢着节日庆典的喜庆气氛,人们喜笑颜开,载歌载舞,在各种公开的场合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似乎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享受生活,完全没有人为驱使的痕迹令他们如此行动,旨在表达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是生活的组成部分。这一切在人们当下生活的某一天突然之间浮出地面,共同指向那个遥远的目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反抗痕迹的存在仅仅是那些对社会不满的极端份子所为,他们与社会格格不入,脱离生活的现实,试图将他们的想法强加于整个社会,是完全不切实际的。

(一)

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脱离生活的现实,令我与这些被社会所隔离的极少数人站在一起,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没有任何人愿意成天在心里装着警察、监狱这些不详的字眼,这意味着他的正常生活将从此与随时可能付出丧失自由的代价相伴。

我反对假“人民共和”的名义建立的专制国,因为我热爱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其中包括我本人。这个国家剥夺了全体公民的基本人权,视人类为某个伟大政治理论的实验品和工具,操纵他们,而不是保障他们的自由与权利,服务于全体公民,到今天,变成一块由官僚统治的、赤裸裸地维护他们掌中权柄的难看的遮羞布。当然,我们反对它的具体原因还有很多,例如:我们要求言论自由,它有严格的新闻和出版审查机制;我们要求生活的真相和诚实,它只有依靠谎言和欺骗才能维持其有效统治;我们主张公民政治上的平等和社会公正,它是一个等级制的政治官僚制度;我们主张国家公职人员实行竞选的方式产生,它仅仅是权力精英们的一个俱乐部;我们主张宗教自由和信仰的多元化,它将唯物主义作为唯一的宗教;我们主张自由的市场经济,它绝不可能放松对经济的管制,这是它全部权力来源的基础;它尽可能地破坏公民彼此之间团结、信任的纽带,铲除每一寸可能生长出自由的土壤。等等。我反对它,因为它并非真正的共和国,它不断地制造人为的隔离与恐怖,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真正的安宁与和平,人们无法享受尊严体面的生活,无法拥有一份完整的安全感。

权力精英们认为,我们的素质低下,不懂民主政治的游戏规则,污蔑这种规则仅仅代表极少数人的利益,是纯粹的金钱政治,精英和小丑相互攻讦的活闹剧;我们不配拥有自由,因为群众联合起来集会反对政府某项政策的行为将会导致整个社会秩序混乱、甚至坍塌。我们没有经过民主的实践,呼吸过自由的空气,这是对的。我甚至以为,我并不能够精确地描绘出自由民主到来之后的时代,人们的思想、精神面貌、生活状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它将是一幅怎样的社会景象?但是我却能够准确的得知,生活在一个没有民主和自由的社会,一个极权社会,人们的生存状态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因为,眼下,我们正处在这个社会的漩涡中心。我将试图描述这些节日庆典的喜庆气氛背后的东西,通过自己的语言。

通常,这个国家也装成“尊重和保障人权”,在各式各样的国际会议上、在与各国政要们的会晤当中、在各种公开或者私下场合兜售这个国家良好的人权状况,当然,他们的国际信誉度是非常值得令人怀疑的,因为,它与国际公认的人权标准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对人权的理解有它自身的内在逻辑和解读,在它眼里,人权仿佛不是普适的,或者说那样的人权只是那些好事的西方国家强加在我们头上的,这种思路延伸到最终的结果是:这个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仅仅止步于这个限度,即人权必须保证服务于它,至少不能给它造成麻烦,在这个限度之内,人权才会被得到尊重和保障。任何独立于它之外的事物,或者逾越它许可范围的人类行径,都将视作对制度的敌意和攻击。换句话说,“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仅仅是“为人民服务”、“人民当家作主”这些空洞修辞的简单拷贝、翻版而已,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从这个角度上讲,那些持不同政见者、那些想要自由表达的人们、那些因着各种原因对政府颇有微辞的人们在这个节日庆典面前令人惊讶的整体失踪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即便他们仅仅是来自这个社会的一小撮人,这样看来,我被这个国家“监视居住”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在某些方面极有可能触犯了它的人权标准。

在我看来,只要还有一个人的基本人权得不到保障,这个社会就有待加以改进(即便那些自由民主国家。);只要还有一个真实的声音无法得到充分表达,这个社会呈现出来的图景就不是真实的。事实上,这个美好的愿望只能隐藏在一个人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公开的表达这个愿望都要冒坐上一两年监狱的风险。60年以来,这个国家一直在不断地宣称进步;60年以来,人们习惯了高举写着各种标语的牌子、喊着统一的“爱国”口号,像一个人似的整齐划一通过天安门广场,接受这个国家的首脑们检阅,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不变的定律;60年以来,人们习惯了各种花样层出的政治运动,任凭独裁统治者们的随意摆布,玩弄于股掌;60年以来,人们习惯了随时随地的在“活着”还是“死去”两者之间抉择,除此以外,他们别无出路;60年以来,人们习惯了只允许拥有同一种习惯,习惯了将这些习惯当成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实际上,我并没有否定这些人们的意思,认为他们的举动就是不真实的,就是虚伪的,恰恰相反,我甚至可以断定,那些喜笑颜开、那些载歌载舞、那些幸福的表情极为可能都是真实的,他们为能够拥有这样一个表演的机会而感到庆幸。今天,大规模的群众性政治参与早已成为历史,原因很简单,那样的群众参与激发出来的政治热忱或迟或早的会转向反对体制,对于极权主义而言,这是不合时宜的。因此,拥有这种表演机会的人们,仅仅是来自这个社会的极少数(正如那些在同一时刻被失踪的那些人一样。),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获得了这个制度一定程度的信任和期许,作为回报,他们极有可能在下一次的职务升迁中获得比其他人更多成功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因此失去什么,甚至不需要通过揭发其周围的邻居、同事的途径来取悦上司(这样做或多或少会令他感到一种道德上的羞辱。),只有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况且,高喊几句“爱国主义”又有什么不对?显然,这是足够真实的。足够真实的是,他们之所以参与其中,并非为了某个崇高的理想和目标,仅仅是考虑到他们当下具体的现实生活,考虑到自身的一点私利而已。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隐藏在周年庆典背后的,是功利、自私、各式各样的花招、隐晦的人类心理动机,绝非自然的情感流露,当然,这些一旦被公开,将会令它极为难堪,因而,极权主义为这些五花八门的阴暗心理披上了一件高尚的外衣——爱国主义,同时为它掩盖这种窘迫提供一个绝佳的庇难场所。

今天,“爱国主义”,大概在社会上扮演着这样的一种角色:第一,为那些虚伪狡诈、坑蒙拐骗之徒提供一个类似周年庆典表演的机会;第二,通过这些表演,证明这个制度仍然在各个方面发挥着效力,很大程度上,它已蜕变成为极权主义下意识的习惯,一种机械的简单模仿,其中掺杂着官方内部的些许权力角逐。一方面,它为那些十足的野心家们提供一把打开权力大门的钥匙;另一方面,又和放弃人类独立思考的能力、自主性、责任感的语义相通。从本质上讲,它的功能在于激发人类个性之中最恶劣的那一部分品质,同时助长愚昧。一般来说,一个人如果游离于官方的掌控之外,不带任何私利的、毫无偏见的坚持他的爱国主义,制度对他的忠诚持怀疑、猜忌态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那些伪善者们、投机份子们、卫道士们的数量在稳步上升,而社会则日趋萎顿的原因,极权主义为这种工作生活的氛围提供了充分滋长的土壤。

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极权主义需要的是通过这样的周年庆典营造一种生活氛围,与千千万万个其它的制度场景一道,整体出售给所有的人,成为极权主义社会生活的普遍景像,这是它所要达到的真实目的,并不在乎人类可能因此失去一些美好的品质(这似乎正是它的人权内容之一。)。就真正的人类生活而言,如此盛大的周年庆典,没有特别的意义,它与一条张贴在最偏远山区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崭新标语隐含的语意是紧密相连、相互依存的,与在一个经济极为落后的基层党组织辖区内特意树立起来“先进劳模”的形像也是等价的,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制度场景,构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氛围,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然而,就其整体看来,是不真实的,其背后,除了荒诞、无聊和廉价的供给,什么也不是。今天,人们早已不对这些陈腐的说教、刻意的造作感到兴趣,以为这些东西还能给当下的生活带来积极的影响和改变,但是,人们必须时刻注意懂得如何与这些东西和平相处,忍受它们在整个社会肌体之中无休止的渗透和蔓延,至少,对这种不合理存在的社会现象保持最大限度的沉默,或者,与积极投身于其中的其他人和平的生活在一起,除此以外,人们别无选择。

显然,这似乎并不足以证明人类由此受到了多么深刻的伤害和影响,我将在后面继续论述它:在一个没有民主和自由的社会,一个极权社会,人类除了被剥夺尊严、无力感和监视居住,还能够真正拥有什么?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