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尊严、无力感与监视居住(二)

焦国标先生在《党委书记是中国的思想警察》一文中指出:自中共中央至农村党支部,各级党组织共有现任书记达到4890万,占全体国民总数的3.76%(约数,准确数字由中共中央组织部掌握,属于这个国家的核心机密)。焦国标先生认为:党委书记的本职工作就是履行思想警察的职能,在日常生活中,对普通公民(包括普通共产党员)进行思想钳制,特殊时期,则以厉行政治迫害为已任。我认为,焦国标先生的研究成果极为形象的刻画出极权统治下人类被普遍监视的命运:依靠这些庞大的党组织和党委书记队伍,极权主义极为有效的控制着整个社会和全体人类的思想,无处不在的监视令人性难以彰显,失去它本身应有的颜色和光泽,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人类普遍面临人性和自主能力丧失的危机。

这些党的各级组织像一个个坚固的碉堡和工事构筑在中国广褒的土地上,用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我不知道到底贴不贴切,不过,官方似乎并不讳忌这一点,在官方正式下达的文件里,它们通常被称之为“战斗堡垒”,更深层次得出的结论是:认为中国已从战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是枉顾当前中国现实的,隐蔽在这些碉堡和工事里面的人们一直以来用敌对的眼光警惕和对付外部世界,这是一场由历史长期以来形成的、被制度化的、用肉眼难以察觉的隐形战争,并且这场战争随着历史的纵向延伸仍然还在继续,“和平”这个词用在此处的意义大概是在描述这样一种社会状态:那些被隔离在这些碉堡和工事以外的事物必须时刻保持听话和服从,或者至少保持绝对的沉默。当然,隐蔽在这些碉堡和工事里面的人们也并非总是和平的、友好的、团结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之间的战争比从表面看来进行得更加残酷、激烈、非人性和公开化(在后面我将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这种全新的政权结构绝非中国传统专制政治的产物,这个建立在批判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基础上形成的,叫做“共产主义”的幽灵,途径苏联以后,在我们的国家落地生根,并得以生长,今天,“冷战”的意识形态对抗已经结束将近二十年,这个幽灵被实践证明只是存在于人类美好想象中的“乌托邦”,但它依然在这个国家奇迹般的存活下来,纵有千千万万条理由去论证它存在的合理性,其中也必然有这么一条:这些坚固的碉堡和工事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冲击,相反,在新的国际形势下,它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努力填补一切可能存在的裂纹,预防自由的空气流通,更进一步地,这个权力结构已经变得如此僵化和保守,以至于任何一点的改变都足以令它在倾刻间被颠覆、瓦解,换句话说,它变得超级的安静、稳定,任何人哪怕是无意间触动一下自己的手指头都会被它立刻察觉,我将在下面论证这种极不正常的社会状况,以及那些被囚禁在里头的人们的命运。

1949年以来,生长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经历了多少风云激荡的故事,那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激情时代:他们砸锅卖铁大炼钢铁,吃住在公社,享乐在集体,用实际行动证明共产主义的伟大和无比优越;他们像一个人似的被组织起来开会、游行、示威,一致声讨美帝、苏修,在这个国家认为必要的任何时候;他们早请示、晚汇报,唱着革命者的歌,在各种场合背颂最高独裁者的语录,以示忠诚;他们将自身存在的安全感寄希望于举报、揭发身边任何可疑的人,告密之风遍地开花,而他们报举的东西往往正是自己内心渴望要做的;他们不辞劳苦,千里奔波,到处串连贴大字报,将放荡的人生态度隐藏在“保卫社会主义胜利果实”的教条背后;他们时而“踢开党委闹革命”,时而“上山下乡当知青”,有时是“红卫兵”,有时划为“走资派”,祖国、集体荣誉、党的号召、阶级仇恨、革命的英雄主义和理想的乐观主义是生活中最基本的语言元素;他们被打倒、再“平反”,又打倒、再“平反”,继续再来一遍,生活还要继续。

这一切故事发生的起因、经过、结果、结论,由那些坚固的碉堡和工事负责组织完成。

对于人类而言,这些碉堡(工事)有着神秘莫测的魔力,是所有故事最初的策源地和终结者,有时,它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有时,成为冷酷无情的杀手,它集崇高与恐怖于一身,既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代表至高无上的真理,又直指人心,通晓一切人情世故,是所有智慧的化身,同时,也是发布这场隐形战争命令的源头。在我看来,“组织”同时也是一个被严重污染的词汇,几乎所有的坏事情都有它的影子,它被赐予生杀夺予的大权,扼杀了人类内在的真实情感,令它们变得无足轻重、导向虚无;它,所向披靡,蔑视一切,取代了上帝统治整个世界。

三年前,我在党的一个基层组织工作,有幸见证了“组织”的冰山一角:

今天,原教旨主义的革命理想开始从整个社会全面退却,然而,那种自然、纯粹、真实的人性却远远没有回归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间来,历史仿佛在这一刹那间迷失了前进的方向,自我防卫成为极权主义本能的心理反应:鲜血淋漓的斗争场面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安静下来,仿佛一朵怒放的鲜花在一夜之间凋零,枯萎到极致;告密之风仍然普遍存在,但告密者不再理直气壮,羞耻心和道德感在历史大萧条中缓慢地复苏,一般说来,它们主要出自人们的嫉妒心理和利益冲突,而非其他。

在这些安静的背后,是从狂热的意识形态层面转向人类现实的生存压力之后产生的必然结果,谁都有东西可能会失去,同样地,谁都有可能获得相对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十分清楚的意识到自身的命运掌握在上司的手中,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上司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并精确的操纵它,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通常,它们表现为职务晋升、年终评比、嘉奖、提薪等各个方面),人们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他们在由上面发下来的各类候选人名单上自觉的投票表示十分赞成;他们在每一次的年终自我总结栏内写下令人作呕的虚假文字,将第一手的个人信息送抵组织;他们必须仔细琢磨上司所说的每一句话,以便从中获取有益的情报;他们通过种种途径收集上司各个方面的讯息,伺机接近它们;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场合,批评上司的言论总是被绝对禁止的,那样极有可能成为政敌诋毁你的证据,你并不清楚这些政敌来自何方,但极有可能你的言论在未来某一天被整理成文字材料出现在上司的办公桌上;为了和上司保持一致,人们必须时刻做自我审查,像犯人一样检讨自己的思想;所有人内心里都建造了一座监狱,将自己严严实实的囚禁在里头,不对外开放;他们内心里其实什么都不相信,却装成表面上的一本正经,当然,所有这一切最后有一个收件人,这个人就是你的上司,衡量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上司对你的满意程度。

至于这些工作完成的效果到底如何,最终外在的表现为各种或高或低的职务头衔、或轻或重的工作职位,以及上司视每一个人的远近程度,通常,在这里,人们没有真实表达和行动的权力,每一个人都是被决定的,每一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的那一串职务头衔表明他的价值,是唯一拥有的个人信誉和口碑,人们自动地凝结为这张网上的一个符号,事实上,每个人的上司同样是被决定的,他在一个更高的层面遭遇到下面的人同样的问题,因此,他仅仅是更高层面的一个制度符号,人们共同编织了这张网,自动地演化成为这张网上面的一个结,同时这张网双反过来紧紧束缚住人们以及他们理应享受的自由。

事实上,从普通的基层公务员到最高层的干部,从乡镇书记到省委书记,从普通士兵到军区司令,每个人都被自动地编织进这张大网,没有任何自主行动的可能,每个人都准确无误的从这张网上收到一个十分明了的信息:“放现实一点,不要试图对逾越你个人范围之外的事情发生兴趣,那样极有可能给你带来麻烦,如果你按照约定的指令行事,你将有可能获得这样那样的好处,至少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所有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今天人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剥夺人类尊严的,正是这张由大家共同编织而成的大网,如果一个人不像其他人那样行事,例如:他不在那些事先决定好的候选人名单上签名支持,原因可能是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他不再写那些虚假的年终自我总结文字,因为那样做令他感到羞耻;他不顾上司的感受我行我素,不向上司邀功取宠,批评上司的某些工作作风,认为这对于工作是必要的;他独立思考,说自己想说的话,干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等等,也就是说,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生活,我们可以想象,前所未有的压力的会向他扑过来,他会遭到周围所有人(制度符号)的集体抵制,他会被当成十足的大傻瓜,一个不可靠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辈,一根搅屎棍,他标新立意,只顾出风头,没有纪律,所有的污水向他泼过来,他从这张网里被自动地驱逐出去,甚至不用他的上司出面,不要指望有任何人能够拯救他,因为每个人都有东西可能会失去,也不要指望能够得到自我拯救,因为找不到与他志同道合的人,除非他自动放弃他所坚持的,实际上,这张网又与其他更大、更多的网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构成今天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倘若这个人继续自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思悔改(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实上,他确实没做错什么。),那么,他极有可能被排斥在这个网络构筑的世界之外——最终,他必然走向持异议者的道路,反对体制。

在这张网里,每个人都在暗中监视他人的行动,同时也被他人暗中监视着,这是一种被制度化了的监视居住,任何人都无法超脱其中获得独立的身份。在这张网里,每个人都习惯了口是心非,习惯了与上面自动地保持一致,习惯了世故老成,习惯了精于算计,习惯了将这些东西当成生活,任何超越都将被视作异端加以铲除,每个人时刻都要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放弃自己内心真实的东西,不再坚持,自动融入这张网,成为其中的一个零部件,要么,被淘汰出局,除此之外,没有中间道路。在这里,每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张大网生活,他既是这张网的编织者,同时又是这张网的受害者,每个人心里都有满腹委屈,但是找不出这种侵害的源头究竟来自何方,他的满腔怒火,却没有发泄的正常通道,只能将这些委屈当成命运的安排加以认命,从这个角度上讲是对的:一个人深受其害其实并不让人感到有多么意外,困难的是如何去摆脱这个东西。

在这个国家,类似这样的网,有一个十分专业的政治名词来解释,它的名字叫“组织”,每一张网最上面的那个结,它的名字叫“党委书记”。

这是一个在这样一张网里曾经工作过的年轻人亲身体会到的,这是听一个想要在这个社会获得一点尊严的人所讲述的。

今天的人们对到底应当由谁来执掌政权或那些抽象的民主理论这样的话题难以提起广泛讨论的兴趣,对他们来说,如何在这样的社会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远比由谁来掌握权力或者建立新型的政治制度这样的问题更为现实和迫切,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为了捍卫自身尊严奋起反抗的人们往往能够赢得整个社会普遍的同情和支持,说到底,这也是一个发生在未来的事件,因为这些反抗的人们所遇到的,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降临在今天的任何一个人头上,换句话说,今天的他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未来的参照物,对于那些过分关注高层权力斗争或者追求个人政治影响力的政治反对派而言,这一点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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