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台北,发现这里的食街很多、小吃店很多。所住的台大学人宿舍修齐会馆附近是汀州路,在汀州路与罗斯福路之间的小街几乎都是食街。原以为这就是台北小食街的中心,几天后才发现全城到处都有这样的食街。这些食街的店铺经营规模一般都很小,以小吃店、街边小摊为主,有点规模的饭馆并不多。但是所经营的菜系、风格却是五花八门,中式、日式、东南亚式以及欧式都纷然杂陈于一街一巷,似乎天天都是万国美食节。选择太多,时常带来了选择的困惑,总以为没有吃过的那一档才是最好吃的。台北还有一点很好的,就是书店多,在台湾大学附近就有不少。于是我们可以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在街边小摊放下碗筷,转身就进入一家小书店,精神上的美食继小摊美食而来,实在很畅快。但是,小书店多了,而且知道很多二手书店中出售的书都是新书,折扣不一,于是又产生了选择的困惑,总以为同一本书在别的店可能折扣更多。回到会馆,在阅览室读到美国学者贝瑞·史瓦兹的《只想买条牛仔裤——选择的吊诡》(刘世南译,台湾天下杂志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11月),深有同感。通常对这类关于消费心理、行为选择的书我们会保持很大的戒心,但是该书严谨平实的、学术分析的内容还是值得一读。作者是研究社会理论和社会心理学的专家,该书的研究主题就是在一个选择暴增的时代,人如何保持真正的自由与精神上的愉悦。“我们面临愈来愈多选择,选择的自由最后变成抉择的暴政。”全书最后以一个小鱼情境作为结束:一条大鱼告诉小鱼:“你可以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无拘无束。”它没有意识到鱼缸的空间是有限的。但是如果没有鱼缸,真正的无拘无束会使小鱼要为求生而挣扎。小鱼学会了品尝在局限中争取自由的乐趣。
粉丝文化的氛围在台湾社会似乎更为浓厚,偶尔在电视上所见的粉丝们一个伶牙俐齿,激情投入而又有各种出人意表的翻新表述。知识学人或有对粉丝文化一笑置之者,但是究其所由,不可否认是当代媒介文化中很值得研究的论域。英国学者Matt Hill任教于大学媒介及文化研究系,所著《迷文化》(朱华宣译,台湾韦伯文化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9月)为研究“迷文化”(fan cultures,粉丝文化)提供了足资参考的学术路径。先以定义而论,“迷”(fan)与“狂热者”(cultist)、“热衷者”(enthusiast)各有不同,但在迅速多变的发展情势中多有交织重叠,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迷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互动、“展演”,其表现和处境随着文化场域的不同而转变和相互较劲。以此为启端,作者首先思考的是研究“迷文化”的学术路径和框架,结论当然是没有特定的路径或框架,最重要的是“培养对文化动态的感受力”,以发展出有创意的文化研究和心理学解释空间。这种不落窠臼、积极主动的意向在第一部分各章的主题中清楚地彰显出来:把“迷文化”分别置放于消费与抗拒之间、社群与层级之间、知识与辩护之间、幻想与真实之间,检视这些不同的理论取向所潜藏的问题和局限。第二部分的焦点是“迷文化”在实践中的各种主题、文本以及“迷”们对文本的超越和转化,作者以冷峻的思考穿行于极其斑驳陆离的“迷文化”海洋之中。掩卷回眸,台北流行文化的繁嚣真是热浪蒸腾。一半是狂热而密集,一半是孤立而疏离,而在这同时伴随的是媒体对“迷文化”的急剧催生、无限繁殖、自我复制。或许我们可以不无忧虑地设想,在未来的人类文化生态中,非“迷”者稀矣。
去年12月,在台大召开了“纪念萧公权院士110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台湾、大陆和美国的人文学者汇聚一堂,研讨萧氏学术。会议的发起者是汪荣祖、黄俊杰二位萧门弟子,会后编有《萧公权学记》(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5月),所收论文均以萧公权学术思想、成就为论题。汪、黄二位均以萧师《中国政治思想史》为论,一题二作,侧重不同,尤重于通过阐发萧公权的研究而申论其治中国政治思想史之独特构建。张朋园教授以《政治学家萧公权:背景、思想,以及对国民党宪政的期望》一文,对萧氏于怀抱学术之同时不忘现实政治关怀而再三致意,多方体味,诚如文集编者言:“于萧先生坚持民主自由以及温和的宪政改革,著墨殊深。”作者认为,萧氏《中国政治思想史》为严谨之学术著作,对中国古代思想中是否存在民主思想的问题作了倾向于否定的回答(“孔墨诸家皆接近君主专制之观点”),但在其他时论文章中则有所变通,“似乎有意强调儒家思想蕴涵民主意识,藉此敦促统治者实行民主政治”(第91页)。文章第三部分以“批判国民党的训政”为小标题,申述了萧氏以民主思想自持而对国民党的一党专制进行温和批判的立场和无奈心绪。以民主的最基本底色而言,萧氏服膺熊彼得言:没有选票,就没有民主。对1945年国民党在四川举行的成都市地方议会选举,萧公权密切关注、亲作记录和统计,结果是大失所望,斥其“不是民选,而是官选”,是“党部提名,政府圈定”。萧氏的终极怀抱是“自由社会主义”,认为“大家有饭吃”和“各人选路走”可以并行不悖;其公共言行是温和的、建设性的批评。然而,即使如是,亦只能自嘲“不切实际,迂腐可笑”。萧氏毕生研习、服膺的“多元政治理论”只能束之书斋,文章结尾说:“知识分子失望之余,走向疏离,似乎是不二的选择。”
谈萧公权,论其政治思想学说、康有为研究的多,识其《迹园诗稿》、《画梦词》之文学成就者少。涂经诒教授《“人生刻刻是芳时”——萧公权词作简论》一文重点探讨萧词,除了认为其“诗词感情深挚,文辞优美,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外,更指出了它们“委婉而细腻地表达出与萧先生同一时代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心声,从而引起广泛的共鸣”(第177页)。这种共鸣在朱自清致萧的书简中是这样说的:“兄着眼甚高,超然物表,而哀婉之情亦自流露于字里行间。此亦吾辈生今日者无可如何也。”他的《踏莎行辛巳寒食》甚得佩弦激赏,语曰“秀雅可诵”。词曰:“倦眼余花,悭晴薄絮。东风乍送黄昏雨……”而我更喜欢的是词前的作者题解:“辛巳寒食,郊行遇雨,归写此阕。觉风声雨影犹在襟袖间也。”
风声雨影,这是萧公权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无法割舍的情怀。晚景之际独立苍茫,拢在襟袖间的时代风云任是如何潇洒也难以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