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是本科四年制的师大,甘肃师范大学。它最早的校名是西北师范学院,九十年代中后期,在全国大学提升校名的热潮中,升格为西北师范大学。
我们那一届大学生,由于文革的缘故,在学校里多呆了一年,等于上了五年大学。不过正儿八经课堂上学习专业总共不到两年时间。
说起来,我能上大学,完全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第一,六零年六一年,以及六四年和六五年,考大学政治审查很严厉,像我似的祖父是地主、父亲是旧官吏的考生,你考得再好,也不会录取你。而六二年政审最宽松。因为三年大饥荒饿死三千八百万至四千三百万农民,毛泽东不得不退居二线,刘少奇等人实行让步政策,政治上的极左有了收敛。虽然六三年毛泽东已经开始反攻倒算,不过还是有个缓冲期。我正碰到这茬口。
第二,五八年大跃进,出现了很多跃进大学,六〇年我饿着肚子升上高中,读了几个月,支持不下去,就进了矿业学院,想走捷径,二十岁大学毕业当工程师。当时初中毕业上大学的大有人在,因为大学多而生源不足。我父亲是矿业局的职员,我也就进了矿业学院。我十六岁,班上的同学都是三十几岁的在职干部工人。上课的老师都很年轻,有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很漂亮。那时候生活已经相当紧张,在矿院混了不到一学期,矿院撤销。没办法,改上煤校,毕业当技术员。在煤校的那一年,即六一年,在我记忆中是挨饿最厉害的时期,我们学生都是拿着脸盆和大口杯吃食堂——真正是大锅清水汤,饥饿难耐,中饭晚饭都是喝一大脸盆的米汤,饭后的感觉还是饥肠辘辘。就这,煤校也办不下去了,深秋时节,学校撤销,学生解散。我走投无路,没办法就当了煤矿工人,当事人称“煤黑子”。但是,啊!真幸福,每月五十六斤口粮,一斤红烧肉,还有烟和酒,这是对从事特重体力劳动的工人的照顾。酒肉烟我上交父亲,口粮在食堂,我全部吃光,信不信由你,食堂一位炊事员是老乡,他经常多给我一个大馒头,我还是吃得下。我在矿区掘进二队,即为采煤队开掘巷道,冒顶和瓦斯事故是有的,不过当时国营煤矿,对安全很重视,事故不像九十年代以后那样多。啊!难忘的井下生活。在井下劳动了半年多时间,坚持不下去了,借口是近视眼,调到地面上,在矿部当通讯员。成天骑着车子在矿区山沟上下跑,送报纸文件信函。那时《参考消息》是内部文件,矿区只有六个矿长有资格看,我爱看《参考消息》,上面登着很多社会上根本听不到的新闻。有一回我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参考》,宣传部长进来了,见此情状,他大发雷霆,训斥道:你怎么看秘密文件?大大咧咧地回答:我认识字,又经过我的手,看一看怎么了?他气坏了,一甩手出门而去。第二天,《参考消息》就改由党办的通讯员递送。我工作的一大乐趣就此完结,每天心里空落落的。这年的春夏的一天,我进城,在街上偶然碰到初中的好友戴晓光,他们正在迎接高考,说起来,他问我何不参加高考?我吃了一惊,荒了两三年的功课,想高考?做梦娶媳妇吧!可是回到矿上,又想何不冒撞它一回?给父亲一说,他同意了,于是我就加紧准备,开夜车背历史地理,复习题纲都是戴晓光送给我的。随即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算起来,高中数理化外语没有学,所以只能报文科,那就是报免试外语的师大。坦白而言,之所以冒险成功,完全是靠作文。六三年语文考试的作文题是《当我唱起国际歌的时候》。哈哈,我看《参考消息》所得的材料派上大用场了,亚非拉丛林革命,反修,世界革命,写得慷慨激昂,写得洋洋洒洒。虽说当时中苏公开论战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是我使用的语言,肯定给考官一个印象,我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觉悟甚高的人。要知道,当时许多考生,竟不知道何为国际歌?有的大写唱国歌的感想,有的甚至把《东方红》当成《国际歌》。这当然是我大大地占了便宜。我的作文成绩,恐怕是高考成绩的一大半。
我就是这样凭运气进了甘肃师大。这叫愚人自有愚人福,没毛的鸟子天照应。
我们上大学的第一年还是不错。中文系有多位学界耆宿或少壮派教授如徐褐夫、赵荫堂、陈涌、尤炳圻、傅恒书、彭铎诸公,个个满腹经纶,闻名遐迩,虽然头戴右派帽子,但可以从事一定的学术活动,那时我们还没有因为他们的右派身份而怒目相视。我们对之肃然起敬,老远看见就驻足行注目礼。直到后来的一系列阶级斗争,我们不断喝下狼奶,终于在文革爆发时凶残地对待老教授们。
当时老教授们在系上或开专题课,或设讲座。头顶大右派帽子的赵荫堂、陈涌乃是大学者,此时也给高年级开选修课,高年级学生趋之若鹜,我们新生也亦步亦趋,宁可旷我们不喜欢的课,去混在高年级学生中间听选修课,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须知对我们刚进大学校门的新生而言,真是置身知识大爆炸中。讲师里也有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如潘尔尧、芦世藩(受政治迫害神经失常,后失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皆是饱学之士,讲课极有魅力。我们听他们讲课,正应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俗话。支克坚、孙克恒是青年教师中的佼佼者,虽然年岁只比我们大七八九岁,讲现代文学的支克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讲课生动深刻,从不压堂,可是我们须不停地记笔记,一节课下来,都喊手臂痛,不过都爱上他的课。我们心悦诚服地、恭恭敬敬地称他们为先生。当时社会上禁绝“先生”之称,在大学校园里,“先生”仍是学生表示对老师表示衷心佩服的称谓。
——那像当今,阿猫阿狗都成了教授、博导,其中多是贪婪、龌龊、卑琐、蹩脚之辈,自我感觉却无比良好,今天的学生都巴结他们,然而心底里未必真的尊敬他们。倘若我把话说得高一些,那段时期算得上大学空前绝后的黄金岁月(八十年代前期也算是),可惜只是昙花一现。而今九十年代末,校园里教授俯拾皆是,可是能与前述学界人物的素质相媲美的,怕是凤毛麟角罢。而且我发现九十年代以后,大学校园里“李教授”“张教授”的称呼不绝于耳,“教授”已然变成官衔,真正的表示敬意的感情色彩,似乎微不足道。随着教育腐败和学术腐败不断向深广层面蔓延,“教授”之称正在发生“小姐”之称的变化。
初进大学,受如此的氛围熏陶,我们的求知欲被刺激得强烈而高涨。
记得班上有一位来自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嗜诗成癖,曾作诗描写我们上晚自习的情形,其诗云:
电棒像银河横空
窗外古槐婆娑抖动
教室里谁也不说话
谁也不啃声
因为说了话
就会跑了知识
害了别人
诗中的“电棒”,并非如今公安警察使用的电警棍,而是日光灯。此诗的水准,当由内行去饶舌,然而它的确真实地记录了当时我们使劲吸吮知识的情形。
那时师大校园很美,有一个相当规模的生物园,春天里面姹紫嫣红,不过外系学生是不得入内的。校内还有大片的枣树林、苹果林园、梨园,有一座小山,山上颇有草木,是出奇的幽静去处。文科楼四周,有成片的玫瑰园,莘莘学子常出没其中,或吟哦《诗经》《楚辞》,或拜读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煌煌巨著,亦有人在楼下核桃大树下反背双手踱步,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大概正在酝酿“月亮啊月亮,你是我的婆娘”或是“骆驼啊骆驼,你背上驮的是什么”的诗句吧?
那时我们班的绝大多数人穷得叮当响。且不讲别的,但看那穿着,就寒碜得不行。我们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有来自苦寒农村的学生,那衣服简直是褴褛。写了“电棒像银河横空”的那位同学,衣服褴褛不堪,一件因为原先是蓝色被洗得发白的学生服,几乎全是或深或浅的补丁缀成。他拉得一手好板胡,拉到得意时,头便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好在那时代提倡艰苦朴素,人人奉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破破烂烂再三年”,所以没人嗤笑衣服破烂者,更没有人因我们的衣服有补丁而伤害我们的骄傲。当然,偶然有一件新衣穿,那自我感觉就大大不同。那时我们班上顶阔的学生只有两位,阔的标志是他们戴着手表。不过那手表,他们一般秘不示人,因为时代风尚以阔为不体面。
我们全班绝大部分是穷苦学生,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有几位农村同学,身上衣服补丁之多,简直就像褴褛的百衲衣。然而,没有人为自己穿着补丁衣服而感到羞赧;因为,“艰苦奋斗”是革命的光荣传统,党号召人民继续发扬。朴素和节俭乃是受全社会尊重的美德。当时我们班戴手表的仅有两位,一是某地区专员之子,一是陆军总院院长之千金。他们当然很有优越感,但是却不敢公开趾高气扬,不敢显摆他们的手表。
我们班四十四名莘莘学子,仅有八名女生,号称“八朵金花”。注意,“金花”是带引号的,男生说这两个字都是用揶揄的口吻。这是为何?原来尽管她们个个是才女,可惜容颜平平,相貌困难,包括那位院长千金。这令我们三十六个男生无比沮丧,入学前几乎每个男生都幻想班上美貌女生多如过江之鲫,都渴望和她们中的最美丽者一道共同编织浪漫爱情,结果进教室一看,八个女生,吓了男生一大跳,美丽幻想被吓到爪哇国里去了。接着大家就是愤愤不平,校园里美女还是有的,为什么不分到我们班上?我们甲班男生如何如此命苦?那乙班虽然也是狼多肉少,八名女生中却也有两三名薄有姿色。我们的呢?妈妈的全是猪八戒的二姨,我们简直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了!
据说中文系有信奉“爱情至上”的传统,几乎每届都有自视贾宝玉林黛玉、或者是罗密欧朱丽叶的情痴。由此我们猜想,校党委大概认为这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表现,是“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的反映。因此为了保证无产阶级牢牢占领上层建筑,学校录取新生时,在照片上把关,凡志愿填写中文系的相貌端庄的女生,统统分配到外语系,或者生物系。凡歪瓜裂枣,就进中文系。——这是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校方的思维,不过这难保不是事实。因为虽说我们入学时“阶级斗争”的调子不算高,可是领导者们向来有内部掌握的政策和策略,他们思维的稀奇古怪,为老百姓匪夷所思。
这是当年我们男生私下的议论。如今若有哪位女同学看到我在网上如此信口开河,大放厥词,一定不要见怪。呜呼!当年的八名女生已经有三位长眠于地下,另一位泥牛入海无消息,其他几位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晚年幸福,我衷心祝福她们健康长寿!我们几乎每年聚会,正是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乙班的活宝万邦先生去探视病中的老同学,在病房合影一张,他在照片上题词曰:“不死就好”。是的,不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