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如饥似渴读小说

初进大学的那个学期,正逢校内讲事盛极一时。国内名望甚重的学者、专家、教授如李健吾、魏建功、王力、吴組湘、王瑶、季镇淮、吕叔湘诸公或接踵而至,或联袂莅临,在学校大礼堂做学术报告。他们操着漂亮的京腔或者艰深古奥的闽粤官话,都令我们新踏进大学校门的学生肃然起敬,诚惶诚恐。这些大学者开口托尔斯泰,闭口巴尔扎克,令我们“目不暇接”。

我在小学读过《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印象深刻。进中学后,读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古丽雅的道路》,又对柯南道尔、笛福、凡尔纳的作品大感兴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受压迫的人最容易接近鲁迅。我在初中就喜欢上了鲁迅。听了李健吾讲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又想起鲁迅的多看外国书、少看或不看中国古书的主张,我深以为然。在大学里,除了鲁迅的书,我读了大量十九世纪的欧美和俄国小说;除托翁、莎翁、巴尔扎克翁外,薄伽丘、塞万提斯、易卜生、显克微支、霍桑、马克·吐温、司各特、萨克雷、狄更斯、萨勒日、梅里美、福楼拜、莫伯桑、雨果、菲尔丁、伏尔泰、乔治桑、乔叟、勃朗特姊妹、哈代、斯汤达、普希金、果戈里、赫尔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契诃夫,等等,都是我喜爱的作家。对我印象最深的作家是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和雨果等人。他们的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价值观给我以深刻的影响,使在生活中孤独的我在精神上非常富足。我终身信仰民主自由,除了源于生活中的贱民身份的自发要求,更由于十九世纪伟大作家的浸润和潜移默化。我经常回想,由于文革,我们在大学里没有学到多少知识,但是我读了很多优秀的外国经典文学,我感到大学没有白上,我很满足。

七十年代文革中,我除了读鲁迅作品以外,还有机会读了内部发行供批判用的苏联作品《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落角》,我感动和佩服得不得了,从没想要批判它们。八十年代我在张掖师专,又集中时间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二十世纪外国作家如海明威、毛姆、福克纳、斯坦倍克、马尔克斯的作品;不过卡夫卡、乔伊斯我看不懂。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我也喜欢看。现在我还记得起名字的有《上帝的笔误》、《假如明天来临》,《汽车城》及姊妹篇《大饭店》《航空港》、《战争风云》及续集《战争与回忆》等。在岳阳,一向鄙视传统武侠小说的我,被金庸的小说深深吸引,他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我尤其推崇备至。当然,八十年代国内的好作品,如贾平凹、张贤亮、陆文夫、王蒙等等人的大作,我也没有少读。我以为,人生能有好书读,实为不虚此生。

我们上的是师范大学,兰大和铁院的学生嘲笑我们是吃饭大学。说实话当时没有人想将来当老师。班上小说迷不少,星期天都不起床,捧着大部头小说——多半是外国文学——从早到晚躺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看。我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幻想当作家。还有几位是发誓要当是人的,诗人张某说,如果三十岁之前他做不出一首好诗,他就要自杀。

他三十岁时没有作诗出名,当然是文革害了他。晚年他却出了四五本诗集,自费。都是严守格律的古体诗。晚年的他骑着摩托车,养花、摄影、收集古董、痴迷黄河石,是一位性情中人。

第三个群体是酷爱古典文学的,多半是农村来的同学,个个老夫子气浓重,他们志向不明,恐怕情愿当螺丝钉。现在回想,肯定有一批人立志将来当官,但当时绝没有人敢于公开宣言要走仕途。

我们的女生李世兰是金嗓子,她的歌实在唱得好。吃饱了肚子,听李世兰唱当时最流行的《鸽子》、《美丽的梭罗河》以及苏联二战歌曲,我们觉得自己真是天之骄子,于是许多男生也大唱外国歌曲。

班上有“四子”:“肚子”王有林——年纪轻轻却有一个可观的罗汉肚,曾吟诗“骆驼,骆驼,你背上驮的是什么?啊,我驮的是毛主席著作”(后一句是他人杜撰的);“梳子”张民——他梳子不离身,时不时用来精心呵护头发;“镜子”张天麒——身揣一枚小镜,一有空就取出来顾影自怜;“刷子”韩满印——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刷自己的外套,他的衣服永远纤尘不染,而且为人严肃,我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科长”,非常传神,很有创意,几十年后大家还这样叫他。班上还有很多书法家,这些爱好书法的同学在文革中技艺突飞猛进,他们有意识地把写大字报当做练笔之道。陈剑鸣喜爱戏剧,朗诵起屈原的“雷电颂”,声情并茂,完全进入了角色。余存勇也很幽默,出口便是唐诗宋词,他还喜欢吟诵海涅诗:“我张着一张干巴巴的大嘴,虽然恋爱了六个月,可是还没有接过一回吻,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们班没有太多的活宝,班风比较沉闷保守,不像乙班那样有众多的演艺人才,活跃得不得了。

然而我们班排球队威名远扬,连体育系也畏惧三分;对体育毫无兴趣的我,在炽盛球风下,也做了丙队的候补队员。学校严厉禁止谈恋爱,我们就竭力压抑性躁动,而且深以为耻。有限的排遣是写“月亮啊月亮,你是我的婆娘”(王诗人的名句)之类的歪诗。更多的时候,住在南一楼的四楼的我们,站在宿舍窗口,俯瞰来来往往于饭厅和宿舍路上的东楼(女生楼)女生,给她们打“良好”、“及格”、“不及格”的分数。去水房打开水的我们,常常因为呆看来打水的面目姣好的女生(多半是外语系的),看得出神,热水瓶灌满了,开水哗哗往外流,结果遭到周围男生的嗤笑,不得不红着脸赶紧低头仓惶而逃,内心有做了流氓事的负罪感。

从文科楼到宿舍区是一条直通的小马路,路两旁是快要参天的槐树和柳树。傍晚,微风和煦,三五成群的学生臂下夹着书本,或优哉游哉或大步流星,去教室上晚自习。下自习回宿舍,小马路上莘莘学子成群结队,或哼唱歌曲或激烈争论问题。夜空深不可测,繁星密缀,槐花飘香,沁人心脾。那是很惬意的。

那时青年人思想单纯,所谓的多愁善感,往往是窗外下着蒙蒙秋雨,秋雨中墙外农田的瓜豆和一行行杂树显得安静,甚至温柔。望着秋雨中的田园景色,细细品味人生,忽喜忽悲。鲁迅说:有人“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坦白而言,这人便是我。斯时我所恋慕的,是林黛玉。中文系学生自然爱读《红楼梦》,不大不小的《红楼梦》热,时不时地形成。高年级有学生走火入魔,跑到我们宿舍吐沫飞溅地论证贾宝玉和秦可卿有性关系,我们嗤之以鼻。那时不只是我,绝大部分的男生,都是林黛玉派。

到了八十九十年代,大中学生都是清一色的薛宝钗派,这种观念上的不同,正是时代的不同啊!

一九九一年在西安工作的杨柽楠到兰州,我们数人作陪重游校园,校园已然面目全非,我们看到的是楼宇壅塞,店铺星罗棋布。学生如潮,勾肩搭背的比比皆是。压迫局促感不期然而至。那大片的枣树林和苹果园没有了,诺大的生物园也没有了,玫瑰园也不成其为园了,耸立水塔的小山杂树林完全不见了,只有文科楼院子里的大核桃树,老态龙钟,还守望在那里,我们不胜唏嘘,慨叹人生无常。几天后我赋诗一首:

“重返校园忆当年,二十八载弹指间;

槐花芬芳五月夜,梦乡黑甜星期天;

东楼佳人回明眸,西邻才子获灵感;

喟然长叹定睛看,到处绿女挽红男。”

颈联所写,是一二年级时的情景。五六月夜里从教室回宿舍路上槐花沁香,是永不能忘怀的啊!星期天男生们大抵都很能睡懒觉,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的。不过多半不是酣睡,是缩在被窝里读大部头的小说。我记得每学期我能读四五十部十八十九世纪的外国名作。至于颔联所言,是大学生活的后期了。是泛指,并非特指。那时全校的女生住在宿舍区的东楼上。南一楼、南二楼、西楼住男生。我们中文系男生住在南一楼的,与东楼紧邻。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得是得不上的,不过女生去饭厅再回宿舍,必从我们楼下经过,我们可以先睹为快,大饱眼福,须知校方是严禁谈情说爱的。大学后期,校内混乱,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胆大的学生开始偷偷摸摸谈恋爱,打速决战。我辈有贼心,无贼胆,何况又为安身立命而愁肠百结,对女生也只是偷看暗想,并不敢存非分之想。“绿女红男”云,是九十年代校园里的风景线,我倒不是对男女生授受不亲荡然无存心怀不满,而是对他们衣着时髦很是羡慕甚至嫉妒,六十年代我们衣服褴褛,想起来不能不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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