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阶级斗争进校园

我们六三年入学的大学生一进校门就开始做好梦,但是好景不长。从一九六四年夏天起,大学里政治空气一天天浓厚。善于秋后算账的毛泽东开始着手排演他一生最惊心动魄、波诡云谲的大戏了。在大学校园里,先是莫名其妙地搞了一阵“劳逸结合”,因为这时候困难时期算是结束,城市的基本口粮和副食供应也恢复了以往的水准,为什么要减少上自习,延长午睡时间呢?

传达了文件,我们才知道,劳逸结合是贯彻毛的指示。毛这样说:“现在课程多,害死人,使中小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课程可以砍掉一半。学生成天看书,并不好,可以参加一些生产劳动和必要的社会劳动。现在的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出一些怪题、偏题,整学生。这是一种考八股文的办法,我不赞成,要完全改变。我主张题目公开,由学生研究、看书去做。……考试可以交头接耳,无非自己不懂,问了别人懂了。懂了就有收获,为什么要死记硬背呢?人家做了,我抄一遍也好。可以试试点。旧教学制度摧残人材,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考试可以交头接耳,甚至冒名顶替。冒名顶替的也不过是照人家的抄一遍,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以有些心得。”还说:“要允许学生上课看小说,要允许学生上课打磕睡,要爱护学生身体。教员要少讲,要让学生多看。我看你讲的这个学生,将来可能有所做为。他就敢星期六不参加会,也敢星期日不按时返校。回去以后,你就告诉这学生,八、九点钟回校还太早,可以十一点、十二点再回去。谁让你们星期日晚上开会哪?”

毛的这番话当时很使我惊讶。这不是拿教育当儿戏吗?他是在开玩笑吧?开玩笑的话也能原封不动地作为正式的文件让全国贯彻执行?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想,而且马上就否定自己:伟大领袖的指示大家都奉为金科玉律,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我的立场有问题么?

随之而起的是学习雷锋运动,同时阶级教育全面铺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如同拧螺丝,越拧越紧。“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指示已经进了校园,威力在显现效果。思想和生活要非常革命化和非常无产阶级化、要反修防修、培养无产阶级革命可靠接班人等等的口号在高音大喇叭上震耳欲聋。大学生被定位为小资产阶级,要进行思想改造,要又红又专,要兴无灭资,要批判“白专道路”。政治学习越来越多,小组讨论会上,批评与自我批评不知不觉地变为批判和检讨。党团支部号召学生要经常向党交心,向组织汇报思想。一时之间,大学生们都在反思自己的思想和言行。我向团组织汇报自己思想没有改造好,对伟大领袖的教育革命的指示有抵触,这就证明自己的灵魂里有一个小资产阶级王国,我的小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在顽固的表现自己。这样就等于我自己出卖了自己,后来我被揪出来时,罪行之一就是疯狂反对毛思想。

在阶级斗争越来越浓厚的空气里,我们中文系的学生比其他系的学生更加感到茫然无所措手足。我们的专业课,有古典文学,有外国文学,现在统统成了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黑货,我们该学什么呢?即使建国后的当代文学,那些很受青年欢迎的文学作品,被批判殆尽,一律被称为修正主义的货色,只有“三突出”的歌颂英雄人物的样板戏,才是贯彻毛思想的革命作品。然而这些样板戏作品,我们实在不能产生兴趣。所以中文系学生当时都感到非常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班上,农村来的学生占大多数。大体而言,农村同学大多热衷于古文,老夫子气浓重,所以我们班的班风以保守、沉闷、墨守成规和循规蹈矩为特色。当政治运动到来时,他们特别听党的话,主要是听党团书记的话,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因此也就显得很左。以往喜欢摇头晃脑地背诵“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同学都改弦易辙,埋头学习毛著作和毛诗词。城市来的学生,喜欢外国文学的较多,比较的有个性,不大盲从。此时政治的空气,使他们只能偷偷摸摸的读《约翰克里斯多夫》和《德伯家的苔丝》之类的小说,连自己也觉得好像是做贼。随着阶级斗争恶风急浪日甚一日,一个班的同学渐渐的隔膜起来。

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恐怖气氛下,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开始抬不起头来。其中一部分便竭力在大庭广众做好事,学雷锋,我记得有几位出身不好的同学,每天中午不午休,去教室里洒水扫地,学雷锋,以求得党支部的表扬。我工作后认识一位小学老师,是西北民院的学生。他们有一次劳动,不小心粪桶掉进粪坑,当时用扁担就可以勾上来,他老兄却奋不顾身跳了进去,捞出粪桶,如此举动,使他如愿以偿,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我们班上虽然没有如此极端的行为,但故意在人前做好事,一个教室一天打扫四五遍的现象屡见不鲜。我鄙视这样的行为,时常忍不住讽刺几句,说他们是“假积极”。这是我日后挨整的主要原因。

那时候,还有一些人拼命巴结班干部和党团员,跟屁虫似的时时讨好党团书记,博得积极分子美名。印象最深的是,某某出身不好,他誓言和家庭划清界限,在校园里他像狗一样地追随团书记。无论是去上课还是去饭厅吃饭,他总是不离书记左右。他个子低,书记个子高,一路上他仰起脸,咧着嘴,谄媚的笑着,有说不完的话。为了赶上书记的步伐,他时不时地跑两步。看到那种丑态,我简直恶心。

这位老兄日后自然是发达了,因为他识时务。九十年代他混到博导,官衔一大堆,名列社会贤达。但是他的为人,有道是江山易变,本性难改。他的欺行霸市,为学界正派人所不齿。而那位团总支书记(?),由于父亲是革命老干部,在培养革命接班人的计划启动后,他备受校方器重,一九六四年六月他被委派为共青团九大代表,后来担任全国青联委员。后来我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或是《上海人在东京》里读到,文革爆发前,最高领导层确实有计划的培养苗子,作为日后高级领导人的储备人材或后备人选。我们的这位团书记显然是被物色的对象。当然后来文革改变了一切。文革初期,这位团总支书记在学校和工作组指使下,表现很左,结果伤害了不少同学。后来受迫害的学生造反,矛头对准了他。这使他深受刺激。参加工作后,开始宦途平顺,按部就班地升到地方大员,是一位正直的干部,群众口碑很好。在九十年代官场腐败日甚一日之时,他做官清廉,洁身自好。而正因为此,他的升官也就到此为止。能说明这位同学人品的有一件事,他曾经去北京富强胡同五号拜访过被罢黜的前总书记。

假积极也罢,巴结党团干部也罢,是另一部分人无法做到的,他们无法把已经放低的做人底线完全放弃。在时代潮流下,他们更加自卑和敏感,实行自我孤立,夹着尾巴做人。我自然属于最后这一类,余存勇、张士钢也是如此。

关于六四年,也就是我们大一到大二的那年,现在回忆起来,除了政治空气越来越浓厚,大家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样子之外,我们班级简直没有值得记忆的事情。唯一记得起的,十六五年元旦学校联欢,各班级都要出革命的文艺节目,我们班是小演唱,八朵金花齐上场,扮演公社女社员,我们的老班长梁崇基扮演牛倌或是马倌,他和她们对唱,什么“哎赛哟、哎赛哟”的;还有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虽然化了浓妆,但是形象真是不敢恭维。这一年我个人发生了意外。那是我不知得了什么病,去校医院打针。护士是个四川人,她正和同事聊天,把针扎下去以后,她继续聊天,直到话说完才拔针。这时我听见她大喊:“糟了糟了,针头不见了!”原来针头断了,掉进肌肉里面了。我反应迟钝,只好任由闻讯而来的医生们摆布,结果也无济于事。隔了几天,我被送到三爱堂医院动手术,那是解放军医院,条件很好,伙食尤其好。我在那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天天大快朵颐。然而动手术却没有成功。我恋恋不舍地出院了。不是因为没有取出“体内异物”,而是舍不得那里的饭食。主刀医生说,异物不取也不要紧的,不影响健康。我回校后同学们却提醒我,一定得取出来,否则针头在臀部里乱窜,一旦窜进血管,马上就会进入心脏,后果不用说。第二年春天我又进了兰医一院。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中间医生一度要打退堂鼓,我坚持继续动刀,最后终于把针头取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人们的办事态度还是很认真,很负责任的,没有推诿、敷衍、扯皮、抵赖的现象。

没有谁叫停,可是校园里很少再听到外国歌曲了。代之而起的是大型舞蹈史诗剧《东方红》里的歌曲,还有歌剧《洪湖赤卫队》里的几首歌。当然这些歌都很好听,我们也爱唱,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外国歌曲是怎样销声匿迹的。此外,社会上企事业单位的周末交谊舞会早已禁止,六三年我们进校时正赶上工会和团委最后举办的舞会,男和男跳,女和女跳,个个羞羞答答,扭扭捏捏;随后舞会就遭彻底取缔,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在大学里,青年人谈情说爱被学校严加禁止,违者遭受从严重警告到开除学籍的处分。《三家巷》、《迎春花》因为描写了爱情和色情,被党报宣布为坏书。

革命的灌输使我们承认,谈恋爱是可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们深信想男女之事乃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理所应当遭到党的批判,谁谈恋爱谁就是流氓,活该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外语系有个女生谈恋爱遭受批判,她把团支书叫到阳台上,自己要翻栏杆跳楼,慌得团支书演出一幕“英雄救美”的喜剧。我们私下议论,这女生简直是在做戏,要自杀,还要特地叫人见证么?那时我们视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圭臬,恪守男女之大防的古训,所以对女生毫不同情。外语系还有另一名女生收到同班男生的情书,当即张贴在黑板报上,以示听毛主席话的坚定立场。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早就处在性躁动中,可是对“男女关系”讳莫如深,由于知识的缺乏,我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恋爱是损害妇女的行为,结婚令妇女痛苦,女人厌恶两性关系。因此我相信毛泽东禁止人们谈恋爱,是正义的。毛泽东要求他的臣民做清教徒,我们都顺从了。那时我们心目中的毛泽东虽然还不是神,却也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读了他的教导,我们自惭形秽,越发感佩他的伟大。

我们哪里晓得他老人家生活极端糜烂,有那么多的烂事!哪里知道中南海春藕斋里的舞会即使在文革年月里也照跳不误,从不间断,古稀老人毛泽东从一拨又一拨应召“出任务”的年轻姑娘中挑选性伙伴,当大玩家。

回想起来,我们的青春时代毫无亮色,青年人把深深的苦闷强压在心,去做伟大领袖号召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接班人。直到背着臭老九的坏名声参加了工作,成了大龄青年,才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求人撮合,无非是鱼找鱼,虾找虾,井里蛤蟆找青蛙,没有丝毫的浪漫恋爱过程,没有任何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铺垫,速战速决,只求解决紧迫的生理需要。很多人由此酿成终生的婚姻悲剧。唉!好窝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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