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1915年1月10日—2009年11月23日)和戴乃迭
《银翘集》,杨宪益著,香港天地图书1995年版。
在被病痛折磨了几年后,当代翻译泰斗杨宪益先生以九十四岁的高龄于本周终于驾鹤仙去,结束了他“去日苦多”的人生,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杨先生一生的名山事业,主要是把中国典籍翻译成外文。他和他的英籍夫人戴乃迭女士穷半个世纪的精力,翻译了包括《离骚》、《红楼梦》和《鲁迅选集》在内的一大批古今中国文学名著。这些翻译作品,成为欧美世界了解中国文学的重要渠道。
也许是无心插柳吧,杨六郎(杨诗里自称)暮年竟然以打油诗享誉京华,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这和聂绀弩晚年也以“聂体”怪诗为世所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杨是打油,聂则格律谨严,体例不同,但在内容和遣词上却都能跳出旧诗藩篱,新潮得烫手。杨诗尤愤世嫉俗,针刺时弊,直指丑恶,往往能一针见血,若是放在那个非常年代都是可以断送老头皮的。
手头这本《银翘集》1996年购于香港,现在已经绝版,当是全本。现在信手抄录几首,略加评说,连缀成文。
《全国第五次文代会》———1988年作
周郎霸业已成灰,沈老萧翁去不回。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不吃眼前亏。
十年风雨摧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
告别文坛少开会,闲来无事且干杯。
这里面的今典但凡稍熟悉中国文坛的都会知道。从1955年文坛批丁陈开始,文化界运动此起彼伏,猛烈程度较任何领域都烈。周扬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功”莫大焉。“党魁”名之,可谓深恶痛绝语。这比贺作家谌容入党的皮里阳秋句子“从此夫荣妻又贵,将来一定做高官”更加直露。类似的句子还有不少,如盛传钱钟书提议修改的句子“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
抨击当时的文化现象和社会风气的也有不少。1993年《废都》热销,有诗云:
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
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
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辞句弄玄虚。
如何文字全除净,改绘春宫秘戏图。
《废都》初读之下,是有故弄玄虚之感。让人尤不能满意的是里面那么多让人气闷的空格。“贾生”一是玩噱头,同时也是免得填空而露怯。《废都》还是自有其价值,虽然作者的妇女观非常陈腐,但其风土人情,乡风市声,三教九流的刻画,还是不错的,六郎这里却是皮相之论了。那时的“猛发新闻”和现今的文人不择手段炒作相比,简直连小巫也算不上。此老要是看到目下用身体写作,靠艳情开路,拿绯闻炒作,甚至招摇撞骗的文化名流的所为,不觉得对“贾生”太苛乎?
有首《无题》大概是讥刺某位以写意手法来画古典人物的名画家的:
不爱江山爱美人,范卿此去倍伤神。
谁知西海瑶池宴,未及东瀛番主恩。
从逆臣非金圣叹,陈情妾比玉堂春。
一番会审官司了,幸喜当朝有后门。
其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反复和“文革”期间背恩反噬师长的行径,向来为人诟病。现在偶于电视中,见到此君手捧大烟斗,纵论中国艺术和儒家文化,颇能发人一嘘。对文化现象心怀不满的句子还有,如“而今书肆多奸盗,高论原来不值钱”,“干部无聊卖书号,官僚只管盖图章”,“苍天已死黄天立,何必多余说扫黄”等。这些句子,已经远远追不上现今日益沦落的恶俗文化和社会现象了,只是我们再也没有诗人写出新的清平调。
直指社会的丑恶,与主旋律或主流媒体唱反调的诗,集子里多在。有的诗句竟到了直指鼻梁地步,看来确实淋漓痛快。
讽刺贪污腐败的《有感》———1992年作
居然死水起波澜,赔尽长安体未安。
自古贪污皆大款,而今调控靠宏观。
早知肉腐虫先在,谁道唇亡齿便寒。
总是自家妻女事,雷声虽猛早收关。
贪污腐败,早成痼疾。近年来风气越演越烈,新蛀虫刚入罗网,大硕鼠又粉墨登场,大有杀身不足惜有钱就敢捞的英勇气概。和十多年前的贪污相比,现在让人拍案惊奇的事情更多了,花样更加翻新,情形越发严重。“早收关”的事情层出不穷,这样的事情看多了,只好是“是非论定他年事,臣脑如何早似冰”,充满不平和怨愤,类似的诗句很多。何须深文周纳,退回三十年,不用打板子,就可打成反革命了。
愤世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文人觉得不平而鸣罢了。书生意气常被人看成迂腐。但有些异样的声音毕竟是好的,至少能让后人知道,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这个时代并不总是风花雪月,铁板一块。这样的诗,是不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的,它毕竟不是无病呻吟的吟风弄月之作。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杨先生的一生是好酒的,能在微醺中面对这个世界与其说是刻意的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无奈,他的晚年大约是厌倦了世情,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基本上没见到他的任何文字。历经磨难,连独子也横遭迫害而自杀,这样的人生是常人不能承受的。1991年夫人戴乃迭故世以后,杨先生也停下了翻译的笔。几乎与此同时,他担任了二十年主编之久的英、法文版《中国文学》也于2001年停刊。这本于1951年创刊,出版了590期,绵延了半个世纪的刊物的谢幕,关上了中国文学面向西方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在让人扼腕的同时,不能不说在当下中国,这个商业大潮澎湃的时代,文学的衰落和精神的贫乏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