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杨宪益先生二三事

11月29日,有近千民众自发来到八宝山,参加了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杨宪益的遗体告别。哀乐声中,不禁回想起三年前与这位老人的一次见面。记得老人的家在后海银锭桥边一个连汽车也开不进去的小巷里,倒也是一处大隐于市、避嚣习静的好地方,善于“打油”的杨宪益有诗形容道:“青史青山可并抛,结庐人境暂逍遥。外宾争访金丝巷,游客群来银锭桥。路北故居今姓宋,街西王府改姓曹。自惭不是风筝匠,莫与天公试比高。”宋,指得是后海对过的宋庆龄故居;曹,指得有人说西边恭王府是曹雪芹的故居大观园;风筝匠,意指曹雪芹晚年靠糊风筝为生,而老人自惭连这点餬口的本事也没有,真是涉趣成诗。

最喜打油《银翘集》

说心里话,多年来对杨老先生的倾慕,倒不是因为他与英籍夫人戴乃迭都是举世闻名的翻译大师,仅英译中国古典《老残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经典著作和现代文学作品就达数千万言,而是缘于十多年多来,一直在连续地读着并钦佩着他的那些针砭时弊、诙谐机智的“打油诗”。杨宪益的旧体诗,和聂绀弩走得是一样的路子,都是以幽默诙谐、大俗大雅、“化腐朽为神奇”的方式来直抒胸臆的。不过,聂诗以沉郁悲愤、冷峻风趣为主,而杨诗则以辛辣滑稽、轻松自嘲见长。1999年11月18日,与自己相濡以沫将近60载的妻子戴乃迭辞世后,杨宪益亦不忘“打油”,床头一直挂着老伴去世时他写得一首悼亡诗,曲尽对死者的缅怀和对人生的感悟:“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整整十年后,双星终于到另一个世界汇合了。

诗人邵燕祥说过,杨宪益学问融入了他全部的教养,平时待人,从不见疾言厉色。酒边对客,融有《世说新语》式的机智和英国式的幽默,都化为寻常口头语,不紧不慢地说出。而杨老的打油诗,更是突出表现了他笑对人生顺逆的乐观情绪。他在《祝酒醉》及《谢酒辞》这两首姊妹诗中这样写到:“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胡涂。”“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胡涂。”两首虽然每句只变动一两个字,但意境却跌宕起伏,完全不同,是诗人“淡看红尘、把酒不惊”心态的极妙写照。杨宪益的一生,遭遇过不少重大的磨难,面对厄运挫折,杨老是采用风趣自嘲的方式来“释放”情感的,他给自己的诗集取名为《银翘集》的意思,就是“我的打油诗多是火气发作时写的,用‘银翘解毒丸’来散火最合适。”例如,“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蹉跎渐白发,辛苦作黄牛。”这既是自嘲,又是感慨;既是自责,又是自慰。其次,假借嬉笑打趣,展示了自己对人世纷纭的另一种感受,最典型的有《体检》:“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需早戒烟,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诗中有的是正话反说;有的则借题发挥,作者正是用这种诙谐、幽默的语境,道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那种独有的洒脱感悟。

坊间的《银翘集》早难寻觅,那次我带来的是一本复印本,里面收有老人近180首旧体诗,老人也高兴地签了字。我问老人,这十多年间,不知您又散佚了多少首“打油”了?有心人应该给您出一部“打油全集”才好。老人说,这些打油诗都是兴之所至,随便写了送人的,过后便忘,恐怕收不全了吧?真希望有心人能够辑佚搜散,出一部杨宪益老人的“打油全集”,该有多好!

“那时候飞机便宜呀!”

我问老人,中国的老百姓都知道在抗美援朝期间,著名的豫剧表演家常香玉义演捐献飞机的事,但我看过一部传记,说这期间您也曾捐献过一架飞机,而且依照当年的捐款数目来看,您所捐献的这架飞机,应该比常香玉所捐献的那一架还要大还要好。不过,常香玉捐飞机,捐得是轰轰烈烈、口碑流传,成为文艺界“艺德双馨”的好榜样;而您捐飞机,却捐得不事张扬、默默无闻,不但没为自己挣得应有的政治荣誉,还一生坎坷,屡屡碰壁,动则得咎,文革期间甚至身系冤狱达四年之久。直到今天,世人对您也捐献过飞机一事都是所知不多的。听到这里,他的幽默劲儿又来了,说:“这事我不说,谁也不知道。那时候飞机便宜呀,折合后来的新币才4万人民币。”4万元,在老人的眼里显得那样轻松,可对当年三、四十块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的普通人来说,这四万元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天文数字?

1950年10月25日,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前方作战,国内也开展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群众运动。当时,政府号召人民捐钱买飞机大炮,南京市政协也动员到了当时正在南京工作的杨宪益头上。那时的杨宪益,是个大忙人,没黑没白地出席各式各样的活动和会议,还多次代表南京市政府到火车上去慰问回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伤病员。听到政府的动员后,他二话没说,决心响应政府号召,个人出资捐献一架飞机。也许有人会说,杨宪益祖上是津门第一大家,其四叔祖杨士骧曾继任袁世凯成为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他的父亲杨毓璋曾任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所以自小便养成了粪土王侯和一掷千金的脾性,这架飞机对他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不过这架飞机的大部分资金,却是其夫人戴乃迭的变卖家私筹集的,当年为了爱情,这两个异国青年结成特殊的跨国婚姻,抗日战争爆发后,戴乃迭又义无反顾地来到战火纷飞的中国,显示出她对中国这片土地和中国人民的一片赤诚之心。

当时杨宪益手头的钱不够,于是妻子戴乃迭便罄其所有,把丈夫在英国给她买的钻石订婚戒指和来到中国后婆婆给她的“见面礼”——金银首饰、翡翠玛瑙和各式各样的蓝宝石、绿宝石全部变卖掉,终于凑够了4万块钱,捐献出一架飞机。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杨宪益伉俪捐飞机,是在其英籍夫人戴乃迭遭人误解和白眼冷遇之际自愿捐献的。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社会上弥漫着浓烈的反美仇美的民族情绪,戴乃迭当时在南京大学外文系教书,作为少数滞留大陆的英籍人,也备尝了社会上“来自敌国的异乡人”的冷落,金发碧眼的她一下子成了英美帝国主义魔鬼的化身,周围的人或是像避瘟神一样地回避着她,或是当着她的面故意喊“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然而,女主人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帮助丈夫来实践中国人民的国际主义义务的。戴乃迭辞世后,她女儿杨荧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才惊奇地发现,母亲身后两手空空,竟没有一件祖传的“饰物”,甚至连一枚小小的戒指都没有,于是,50年前的无私奉献才浮出历史的水面。由此可见,毁家纾难,舍小家保大家,是不分国界的知识分子的优良美德。

据报载,当年常香玉捐献的那架“香玉号”米格15飞机,就陈列在北京小汤山的航空博物馆里供人瞻仰;那么,在这几百架已成为历史陈迹的飞机陈列里,有没有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当年捐献的那架飞机,它是什么型号,现在又在哪里?希望有关方面能向全社会解开这个多年前的历史谜团,也能让后人对这些真诚爱国者的无私行为致以同样崇高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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