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晁英

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一天中午,师大校园里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威严而霸道,火药味十足。正在午睡的我慌忙爬起身。乐曲过后,是政教系的革命群众广播他们的大字报,里面充斥着“向黑线开火”“横扫牛鬼蛇神”的极具杀伤力的字眼。之后,从校园某个角落隐隐约约传来呐喊声。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跑步下楼循声而往。呐喊声来自文科楼西侧。我朝那里跑,很多人朝那里跑。跑到理科楼前,我发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外语系的晁英,我们中文系男生心中的偶像。后来我知道,很多男生都暗恋着她,并不只是中文系。我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前面的晁英忽然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我一呆,忘记了此身何在,而那呐喊喧嚣的声音似乎远远离我而去。

想一想吧,如果说一个女孩,十六岁时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蕾,二十五岁时则脸颊上的轻红悄然消逝,青春开始如同枯萎凋谢的花朵,那么,一九六六年的晁英,芳龄二十一岁不足,那正是鲜花怒放的年华,她的美丽达于极致。此时她对我的回眸一笑,那瞬间的人面桃花,立时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变为永恒。从此我的脑海里就有了一幅永不磨灭的图画,如同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那或许是校园里最后的一笑。莘莘学子们很快就要笑不出声了;除非是丧尽天良之徒。

事后回想,那其实也许只是晁英不经意的一笑,想必不过她知道我是许宰宇的同学,所以表示礼貌罢了。天落馒头狗造化,我自作多情,走火入魔,把错觉当成真实而铭刻在心,所以才在大脑里保存了自己的蒙娜丽莎的幻象。要知道,晁英根本不是轻浮的女大学生。

前面我说过,我们刚一进大学,就发现班上的女生不仅人数极少,而且都很不美丽,以至于男生们为此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向外语系。外语系女生特别多,在班级里占多数,所以我们对外语系的男生非常嫉恨。我们埋怨老天爷不公道。外语系很有几位美貌女生,最使我们班的男生们动心的有三位,而且她们的芳名不久也居然被我们中的好事者刺探清楚:晁英、水天慧、卓一凯。卓一凯皮肤白净,身材颀长,疑似丹凤眼。水天慧娇小玲珑,疑似毛毛眼,翘起的小嘴巴特别可爱。而晁英身高介于卓、水之间,她体态窈窕,光彩照人。她的美丽一是两只正宗的杏眼深邃如湖水,二是气质优雅高贵。她白皙不如卓一凯,脸颊略显苍白,有时弱不禁风,是以有林妹妹的雅号。所以我们私下评论外语系的美女,一致认为晁、卓、水三人,尽管各有千秋,但还是晁英得分应该更高。她外慧内秀,既有书卷气和儒雅相,又有娴淑温柔的性格。我们班暗恋晁英者为数甚众,不是才子,就是健将、美男子,相比之下,我只是矮子看戏,随声喝彩;有贼心,无贼胆。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高高大大,傻傻呼呼。

或许由于水天慧和卓一凯与我们班的男生一点渊源也没有,所以我们对晁英更是情有独钟。

原来晁英和我们班的许宰宇是中学同班同学,因此和许宰宇同宿舍的男生沾了光,有幸与晁英间接认识。当然我没有此种荣幸,余存勇也没有,余存勇因此经常朗诵海涅的诗:“我张着一张干巴巴的大嘴,虽然恋爱了六个月,却没有接过一回吻,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有一回我去许宰宇他们的宿舍,正巧晁英来找宰宇,几位脸皮厚或者说比较勇敢的男生乘机装作与宰宇兄有事相商,进去坐下来,时不时地和晁英搭讪一半句。当时我推门而入,见此热闹场面,慌里慌张地和宰宇兄打了一个招呼,赶紧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

从许宰宇嘴里,我们得知晁英在中学里就有才女之称,她特别喜欢文学,考大学报的就是中文专业,结果却被分配在外语系。我还获悉,晁英不像我最初猜测的出身于书香门第,她是一名司机的女儿。后来还相传晁英说过这样的话:要认识男人,应该看他在篮球场上的表现。在篮球场上比赛,球员很快会进入忘我境地,他的优点和缺点就一览无余。反应敏捷否?有团队精神否?等等。晁英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晁英对我“回眸一笑”的那天起,校园大乱了。黑云压城,阴霾骤至。那以后,横扫牛鬼蛇神、批斗反动权威、抓右派学生、破四旧,造反串联、揪走资派、夺权内战、大联合、复课闹革命、早请示晚汇报三忠于、清理阶级队伍,校园里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但见疯狂、荒谬、吊诡和邪恶高举着崇高和正义的旗帜将恐怖推向更恐怖。工作组、红卫兵、造反派、革委会、军宣队、工宣队走马灯一样,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整个是:群魔乱舞,鬼影幢幢。在动荡的年头,校园里,那夹着书本大步流星去教室和图书馆,或是对老师精彩的讲课发出会心的微笑的情景已成遥远的往事;在去食堂或是去宿舍的小路上与晁英不期而遇的美事,已是廊桥遗梦。六八年九月,树倒猢狲散,我们六七届学生统统被扫地出门,下农村,下牧区、下基层,到最困难的地方去。同学们含泪、也含恨离开大学,分道扬镳,狼狈而逃。

十年一觉扬州梦。八十年代,大学同班同学大多跨过不惑之年,一个一个地如出土文物一样先后从全省各个角落旮旯返回省城。久别重逢,可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回省城后我与许宰宇君关系密切,我们无话不谈。闲谈中也说到晁英。我得知,晁英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洮岷。恰好我们班的大帅哥敏石也分配在那里。敏石是我们班乃至中文系和全校赫赫有名的排球健将,当年他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大显身手,想必晁英一定有深刻印象。“美女和骏马永远是属于酋长的”,他们俩很快热恋,并且进入谈婚论嫁阶段。余存勇给我说过,敏石曾经带着晁英到他家里去过,晁英还给余家人演唱了一支“盼天下穷苦人早日得解放”,余兄看出,俩人的关系已经完全确定。令人们万分惊讶的是,就在敏石和晁英要举行结婚典礼的前夕,他和她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随即断交。其中的原因始终是个秘密,双方缄口不谈,很是蹊跷。我曾当面向敏石君求证谜底,敏石兄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九十年代,大学同学相继进入天命之年,聚会多了。有道是:浊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不幸的是,许宰宇兄,竟在四十八岁的英年,身归道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我常伴在他身边。眼看着朋友与死神做绝望的抗争,那是怎样的悲苦与无奈!许兄身后萧条,有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同学好友商议要做点什么事,于是由我执笔起草了致同学信,请求捐助孤儿。信发出后,同班同系乃至外系同学,纷纷解囊相助。那时工资低,五十元一百元,就是大数目。集腋成裘,也是略尽绵薄,以慰逝者的在天之灵。几位能说上话的同学,还游说单位领导,安置了一个孩子。

剑鸣君是吾班负有盛名的大才子,我虽喜欢舞文弄墨,若和剑鸣比,只能算一个文痞。剑鸣兄又是一位特别重情重义的人,还有一付侠肝义胆,他的救人急难的义举,不胜枚举,为同学们所称道,所感服。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班与晁英有交往的同学中,剑鸣乃是深有渊源,而且维系时间最长的人。简直可以说晁英是我们剑鸣兄的红颜知己。

原来晁英与敏石失和以后,调到阶州同谷师范任教,恰巧剑鸣就在同谷乡下中学,四人帮垮台后,他到在同谷中学当校长,紧抓教学质量,自己一人代毕业班的语文数学和物理,刷新了同谷中学升学率,形成一股不得了的“陈旋风”。虽说他与晁英不在一个学校,不过都是同谷教育界同仁,又是同届校友,自然就有了来往。据剑鸣对我说,晁英和敏石兄分手后,有过一次婚姻,对方是水利技术员,然而时间很短暂。离异后的晁英矢志不再嫁人。八十年代初她终于调回兰州,在一所大学教英语。这期间,她的父母先后患了癌症,她侍奉病榻,极尽女儿的孝道,其间的悲苦和疲惫,可想而知。父母相继去世以后,晁英领养了一个小男孩,茹苦含辛地养育他。那男孩资质一般,因此晁英时常为孩子的学习成绩不理想而垂泪,也为高额学费而焦虑。剑鸣兄回到兰州后,一直和晁英保持联系。

于是在九六年某日,我听陈剑鸣说,晁英千方百计寻找《叫父亲太沉重》而不得。这本被禁的小说我恰好有两本盗版书,于是请剑鸣兄转送一本给晁英,就说是当年的一个崇拜者赠送,千万不要提姓名。不久剑鸣传话过来,晁英说:谢谢!剑鸣问我要不要去拜访?我摇头。我不愿意面对韶华已逝的她,把当年那回眸一笑的美少女的影像损坏。

进入新的世纪,我们已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是谁之嗟?竟又有七位同学先后作古。风流云散,人去楼空,兔死狐悲,情何以堪!同学聚会日渐稀少。少到后来,就是每年夏天我从重庆、余存勇老兄从苏州回到兰州以后,我们与剑鸣兄、敏石君四人或者偶尔有另两三位同学见见面。我们在水车园茶座近观黄河,远望荒山,发出“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浩叹。四人中,我和剑鸣兄隔河而居,遥遥相望,于是常常相约散步。在滨河林荫道上,垂柳依依,在异树奇木蓊郁的儿童公园,落叶缤纷,我们漫步、交谈。我和陈兄过从甚密,还因为班上同学几乎不谈国事,我们却还忧国忧民,有诸多未了之情难以割舍。我和他一致认为:不批毛,中国不能进步。但是陈兄是体制内的改革派,我是自由主义者,他对前景表示乐观,我则持悲观态度;因此时有激烈辩论,乃至红脸。不过毕竟友情为重,很快我俩言归于好,从此尽量求同存异。何况我们还会谈到晁英。

余存勇君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建议我们约晁英出来一起坐坐,我表示反对,剑鸣不置可否,敏石也不表赞成。因此我想,我不会见到晁英的。如此做想,心里又不免怅然。

〇九年的八月,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同系同届但不同班的瑞桴先生的电话,请到双城门的老兰州餐馆吃饭。我与他多年不见,于是就去了。在座的除了他同班的我很熟悉的万邦先生外,另三人是余存勇、敏石、剑鸣。瑞稃和万邦他们班,当年的班风就很活跃,与我们的沉闷形成强烈的对照。而此二位乃是班上一等一的活宝,现在依然故我,我只能称他们是“老不修”了。酒过三巡,谈笑风生。瑞稃说起四十六年前考大学,考试后他和余存勇、敏石好几个人去西固做小工挣钱,某一晚上为了消遣,竟摸到农民地里偷西瓜,乘着黑夜一个跟一个地匍匐前进。不料月亮忽然钻出乌云,向大地倾泻光明,爬在最后面的余存勇吓坏了,大声喊道:“不好啦!太阳出来了!快跑!”害得众小偷爬起身狼狈而逃。敏石则说起瑞桴当年被发配到农村教戴帽子中学,公社安排他住在破败的山神庙的大殿里,里面还有几尊缺胳臂少腿的神像,上课之余,瑞桴回到大殿里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发呆,活脱脱就是一尊迦南。存勇先生则说起文革中他在街上闲逛,忽然一骑自行车人停在他面前,他一看,是万邦君。那万邦劈头一句话就是:“唉,这老毛什么时候才死呢?”存勇闻言,着实吓了一大跳。正待劝他说话嘴巴上要站岗,却见万邦飞身上车,车子便如箭离弦,赶向前去。存勇抬起头看,原来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骑着飞鸽车一阵风似地赶路哩。存勇明白了。这位万邦,是画家,他看见模特儿了,所以一定要观察仔细。为此误会时有发生。瑞稃又说起八六年他介绍我去进他们的学校,于是我去试讲。结果一进那学校,我就打哆嗦,说,“怎么像盖世太保?”试讲失败了。要知道,我的心理素质太差。

海阔天空的瞎聊,不知怎么就说起晁英。原来万邦和瑞桴这两位老兄,当年对晁英也是垂涎欲滴呢!说话间,万邦心血来潮,向剑鸣要了晁英的电话号码,径自拨打。电话通了,晁英好容易才想起万邦是何方神仙。原来当年在文艺队里,万邦是琴师,晁英是舞蹈队员。随后瑞桴抢过电话,他们当年在学校话剧团里有过合作,而且瑞桴还认识晁英的姐姐。两位老不修抢来抢去和晁英通话,随后把电话交给余存勇。四十年后的余兄再不是把月亮当成太阳的胆小鬼了,他掐灭烟头,问了好,就说当年有幸聆听她的歌喉,如闻天籁之音,当时情景历历在目。说罢冷不防就把手机传给我。我心里发慌,就说我和许宰宇是好友,宰宇去世已经十七年了。电话那头传来晁英的声音,她说宰宇病重时她去探视过几次。我们唏嘘不已,我劝她保重,随即把手机递给身边的敏石兄。两位曾经的恋人很客气大度地互相问好,询问对方的近况。最后电话到了剑鸣兄手里。他们一直有联系,就说起她的儿子。晁英为儿子即将面临的就业而愁肠百结,剑鸣竭力安慰她,说大家想办法。

万邦突发奇想,提议要请晁英出来见面。瑞桴积极响应,其他人无可无不可,我不便反对。于是约定一个星期后还是在这家餐馆聚会。剑鸣兄负责邀请晁英,我则奉命邀请我们班的秘书长为晁英做伴。很快就到了那天。我不打算参加,也确实有点事情。但是存勇和瑞桴打电话一再催促,秘书长更是厉声斥责我。我只好前往。在公交车上我看见敏石打的赶路,或许他也遭了训斥。

我进了包厢,一眼断定那位正在与秘书长亲密交谈的陌生女士必是晁英。那简直与我记忆中的她风马牛不相及。我只能说,此时的晁英是一位端庄稳重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她穿着十分低调,深咖啡色的西服套装,身上不戴任何小饰物,齐耳的头发略微烫过。她面容清癯,令我欣慰的是,她既不臃肿如大赤包,也不瘦削如火柴棒。不管怎么说,我在心里哀叹,时光杀手真是无情!我们的秘书长打扮十分得体,雍容华贵与洗尽铅华在她身上取得完美的统一。当年她虽然出身高贵,却因为太瘦而不能获得美女称号,现在较为富态,形象与晁英难分轩轾。

我注意到秘书长和晁英背门而坐,就提议她们坐上席,因为“女士优先”嘛!但是她们不肯,存勇和瑞桴也说不讲究那个什么上下,随意而坐。我当然也厌恶上下尊卑那繁琐礼节所表达的的等级观念,但男尊女卑是当下的社会风气,我们理应反其道而行之。马恩两位说过: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可是试看今日中国,妇女地位高在哪里?政坛上有几位女士?青年女性越来越沦为性奴乃是不争之事实;而针对女性的犯罪骇人听闻、令人发指,越来越猖獗。这充分说明,今日中国社会还停留在中世纪的野蛮阶段。当然这一番理论我没有即席发表。

万邦这位始作俑者竟然也是在众人十二道金牌的威逼下才姗姗来迟。他说自己确实有要紧事情,所以要打退堂鼓。万邦落座时也注意到两位女士的座位,立刻不由分说,敦促她们坐上席。坐定以后他与晁英寒暄:“你真的是晁英么?”晁英肯定地点头。他却一再继续这样追问,以至于晁英有些尴尬。这位老不修还是时不时地仔细端详晁英,又摇头,又叹气,说了许多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晁英的话。这次聚会,充满了感伤,充满了回忆,就像一支苏联歌曲所唱的: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朋友,我们来欢聚一起。让我们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我们来干一杯!

次日,瑞桴与存勇就动身去苏州了,我也开始准备回重庆。那些天,忙忙碌碌,忙碌中也想起晁英。我忽然发现,当年珍存在脑海中的“回眸一笑”,竟然模糊不清了,那蒙娜丽莎不翼而飞了;一个年老女士的影子总是在干扰那倩影、而且不管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复原。我懊丧极了。我又想起那天聚会中大家说到的人物:水天慧,毕业以后分配在农村,不久就发现她死在水库里。正式结论是自杀,但是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水天慧的一个侄子,就是当今央视一位大名鼎鼎的资深新闻节目主持人。卓一凯,毕业后和音乐系的大才子兼文革风云人物牛某结婚了。牛某后来混得马马虎虎,算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学者。但是卓一凯在九十年代初就办英语学校,结果财源滚滚,挡也挡不住,她名利双收,顺理成章当了大富婆。我联想到晁英,红颜苦命,她的一生就是奉献,奉献于父母,奉献于养子,自己呢,生活清贫,甘受孤寂。唉!人啊人!人的命运究竟是谁在安排呢?真的是“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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