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扬:请为“人性论”平反摘帽——从毛泽东怎样批判“人性论”说起

写在前面的几句话

我在“人性论”三个字上加了引号,是为了表示这个提法和它通常所具有的意义有所不同。

西方哲学史上的人性论,作为以人为本体而展开的哲学体系,例如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没有人可以给它作什么判决,带上什么帽子,不存在平反摘帽问题。

我这里说的“人性论”,是我们中国的土特产,它并不是什么哲学体系,也没有试图去解释历史。它只是一个很朴素的看法,一个观点:认为人是有人性的,文学艺术离不开人性。就是这么一个观点,被毛泽东判定为“人性论”,带上“抽象人性论”的帽子,宣布为“小资产阶级”思想。

从此,“人性”便成了有害而危险的东西,致使人们“谈人性色变”,唯恐避之不及。谁要是不小心和“人性”占了边,那就非遭殃不可,甚至要搭上身家性命。这当然成了一个案子,而且至今没有平反。

毛泽东对“人性论”的判决,源出于1942年5月他所做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批判“人性论”,是这个讲话的重要内容,可以说是整个讲话的灵魂所在。他提出的文艺工作者的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以及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知识和观点问题,都以此为前提。在此基础上,他批判了“超阶级的爱,抽象的爱,以及抽象的自由、抽象的人性等等。”(1)

这个讲话对当时和其后中国的文艺工作的影响,以及今天应该怎样看待它,这些不是我所要评论的。我要说的,是它对“人性论”的批判。为“人性论”平反摘帽,不能不从这个源头说起。

究竟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

究竟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毛泽东不承认有“人性这种东西”,但他又不想承担否定人性的恶名,于是就求助于诡辩。先肯定有“人性这种东西”。接着就说:“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阶级性的人性,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2)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他就用这种手法,绕了一个圈,把刚刚肯定的“人性这种东西”给否定了。

多年来,人们一直把毛泽东这段话,当作人性问题上的经典之论,奉为圭臬,批判人性论,没有不加引用的。实际上,这段话除了表明他在人性问题上极左的 “阶级论”,即绝对化了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立场而外,没有说出任何道理。逻辑上的混乱,简直可与“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3)相媲美。论战手法也不甚光明正大,处处不离诡辩。

说“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阶级性的人性,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这是根本错误的。人性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既有“具体的人性”,也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既有“带阶级性的人性”,也有“超阶级的人性”。和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样,人性也是个别和一般的统一、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统一。

人性是一个复杂的多层次结构。大而言之,包含三个层次,即个别、特殊和一般。单个人所具有的人性,是人性的个别,即真正“具体的人性”。具体的人性,内含两个层次的“抽象的人性”。从一定社会群体如阶级、民族等等层面上加以抽象,可以得到“带阶级性的人性”、“带民族性的人性”和带其他特定社会群体特点的人性;这是人性的特殊性。从“人”这个族类的层面加以抽象,可以得到超越人的一切具体规定的共同的人性,这是人性的普遍性,或人性的一般。

毛泽东断言“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但他既没有弄清楚什么是“具体的人性”,也没有弄清楚什么是“抽象的人性”。他认为“带阶级性的人性”,是“具体的人性”。其实“带阶级的人性”和“超阶级的人性”一样,都是抽象的,只是抽象的层次不同。真正“具体的人性”,是单个人的人性,即人性的个别或人性的个性。对此,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到,可见,具体的个人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另一方面,“超阶级的人性”,即人性的普遍性或人性的一般,尽管是抽象的,却和“带阶级性的人性”一样,是实实在在地存于“具体的人性”之内的。毛泽东借口它是抽象的,就否定它的存在。可见,他对“抽象”在科学上的意义,不甚了了。在他那里,只有“阶级”和“阶级性”是实在的和重要的,活生生的个人和普遍的人性,都是不存在和不重要的。

讲人性,真正的意义,在于确认每一个人和整个人类都有人性”。只有确认这一点,才能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真正把人当人,才能理解和构建人与人之间合乎人性的关系。无视人性的个别性,否定人性的普遍性,等于否定人性,不把人当人,主张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奉行野蛮的“丛林原则”。毛泽东的“斗争哲学”,动辄把人往死里整,哪怕是亲密战友,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也决不手软,就是野蛮的“丛林原则”的表现。

按理,毛泽东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一般存在于个别之中”,“普遍性存在于特殊性之中”,这个道理他不仅说过,而且写过书的。但是,为了否定人性,为了用“阶级性”取代人性,他不得不背叛自己,迫使自己辩证的头脑,去作形而上学的思考:一方面拿“带阶级性的人性”冒充“具体的人性”,否定人性的个别;另一方面,又用“带阶级性的人性”否定“抽象的人性”,否定人性的一般。这就是说,他在个别和一般两个逻辑环节上都错了。

从“需要”看人性的共性和个性

人性的一般和个别或共性和个性,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考察。这里,我们仅从马斯洛关于人的五个层次的需要上,来考察一下人性的共性和个性。无论是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还是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只要是人,就有这五种需要,皇上是这样,乞丐也是这样。这是人性的一般性,人性的共性。但是,这些需要在每一个人身上的表现,即满足这些需要的手段和方式,以及对满足与否和满足程度的自我评价,则是具体的,皇上和乞丐大不相同。这是人性的个别,人性的个性。

以安全的需要为例。住在深宫大院,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护着,皇上还未必感到安全,而乞丐只要有一个挡风避雨的栖身之所,就会有安全感。又比如尊重的需要。对于皇上来说,不给他下跪,不山呼万岁,他就觉得不够尊重,就要治你的罪。而对于乞丐来说,只要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并施以小小的援手,他就觉得受到了尊重,至少不会觉得受了屈辱。之所以有如此区别,是因为每一个人的需要,都和他所处的社会地位分不开。乞丐不具备皇上的条件,他的想法,他的需要,自然不可能和皇上一样。这既是人性的具体性,又是人性的社会性。

说到人性的社会性,那也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具有丰富的内涵。人的一切社会关系,都是人的社会性,人性的社会性。毛泽东只把“阶级性”当作人性的社会性予以肯定,是很片面的。别的且不说,人类的存在,至少已经有500-700万年的历史,阶级才存在几天?而且根据他所服膺的理论,阶级终究是要消灭的,但人类还将存在下去,从而人的一切社会性也将存在下去。怎么可以把人的社会性、人性的社会性,仅仅归结为“阶级性”呢?

三个匪夷所思的提法

为了进一步用他的“阶级论”和“人性论”相对立,毛泽东又说,“我们主张无产阶级的人性,人民大众的人性,而地主资产阶级主张地主资产阶级的人性。”这三句话,看起来很雄辩,其实三个提法都不能成立。首先,说某某“阶级”的“人性”,是概念上的混乱,甚至语法也要提出抗议:这叫形容词和名词错位。任何阶级,无产阶级也好,地主阶级也好,资产阶级也好,作为“阶级”,都只有“阶级性”,没有“人性”。“人性”是人之为人的本性,不是阶级之为阶级的本性,因此只能说这些阶级的人有人性,而不能说这些“阶级”有人性。

其次,谈人性,把“地主”和“资产阶级”放在一起,说什么“地主资产阶级的人性”,也毫无道理。地主和资产阶级是两个不同阶级,作为剥削阶级,不排除它们有某些共同的阶级性,但决无所谓无共同的“人性”。而且,这个说法,明显地和自己所说的“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相矛盾。毛泽东急于用他的“阶级论”把“无产阶级人性”同“地主阶级人性”、“资产阶级人性”对立起来,无意间竟把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一锅煮了。结果走向反面,把“阶级论”变成了“超阶级论”。

第三.同样匪夷所思的是,他还造了个“人民大众的人性”。“什么是人民大众呢?”他说,“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士兵(即“武装起来了的工人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4)这就是说,“人民大众”不是一个同质的群体,而是由三个不同阶级构成的政治联盟。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群体,怎么会有共同的“人性”呢?说我们主张“人民大众的人性”,和说“地主资产阶级的人性”一样,等于说我们主张“超阶级的人性”。一会儿说“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一会儿又“主张”超阶级的人性。他一再地自相矛盾,自己居然没有任何感觉,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曾经被视为经典的毛泽东对“人性论”的批判,就是这样。这里除了否定人性这一点是清楚的,其他都是一笔糊涂账。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说明否定一个真理比肯定一个谬误困难得多。强词夺理,终究要露出破绽,不能自圆其说。就是这么一笔糊涂账,竟让我们顶礼膜拜了六、七十年,岂不哀哉?
 
“用锁链把人类拖进天堂”

毛泽东如此不顾一切地否定人性,批判“人性论”,和他奉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马克思列宁主义”分不开。当然,也和那时候莫斯科操纵的第三国际的极左的文化思想路线分不开,更和本人否定人性的实践分不开。这里我们只从理论的角度作些追溯。

马克思主义在人性问题上是自相矛盾的。在理想的层面,也就是在它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上,它主张自由和人性。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几年前,英国曾经把马克思评为世界十大杰出人物之一,入选的理由,就是他对人类怀有崇高的人文关怀。在实现理想的途径和手段上,也就是在革命和社会改造的问题上,它主张阶级斗争和暴力,主张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实行专政和剥夺。至于列宁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向左的蜕化形态,理想的成分极少,暴力和专政极度膨胀,阶级斗争笼罩一切,根本没有自由和人性存在的余地。

待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实际是列宁主义传到中国,传到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曾彦修先生认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斯大林加秦始皇”)的毛泽东手里,列宁主义的左倾蜕化又大进一步,马克思主义的理想主义已经荡然无存,充满人道精神的奋斗目标,被实现目标的途经和手段所代替,途径和手段本身成了目标,剩下的只有阶级斗争、暴力和专政。在他那里,自由和人性,不仅是错误,而且是罪恶。

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这个理想和实践之间的矛盾,我曾经做过一个粗俗的比喻:它是要“用锁链把人类拖进天堂”:没有走多远,就拖死一大片。我们曾经的社会主义,苏联东欧的现实社会主义,波尔布特的兵营式社会主义,以及我们不便指名道姓的其他社会主义,在引领人们走向“理想境界”的过程中,在,建设“新世界”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

毛泽东发表这篇讲话之后,主张自由和人性的人,主要是知识分子,就开始遭殃。最典型的,是年轻的翻译家、作家王实味。他因为在1942年3月,分两次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一组杂文《野百合花》,表达了自己朴素的人性观点,对延安“衣分三色,食分五等”表示不满,就被打成“托派”。第二年被逮捕,关押4年之后,1947年在撤离延安的路上,被用大刀片(为了节省子弹)砍下头颅,时年41岁。一个鲜活的充满人性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王实味是毛泽东确立话语霸权以后,为自由和人性殉难的第一人,但决不是最后一人。

只承认阶级性,不承认人性,这曾经是官方意识形态的核心理念,它的一切理论、方针、政策,都以此为基础。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人只要被抹上负面的阶级色彩,或负面的政治色彩,就再不被当人对待,就要受到非人的待遇。一搞政治运动,就会发生无数骇人听闻的侮辱人、虐待人、折磨人、摧残人,以至无端致人死命,还要牵连家属子女、亲戚朋友、同事同学这样残酷的事情。从意识形态角度看,根子就在只认阶级,不认人,只讲阶级性,不讲人性。一个执政党,一个国家政权,如果连人性都否定了,那么,凭借手中强大的国家机器,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出来?
    
“以民为本”还是“以人为本”?

现在,明目张胆地否定人性的言论已经不多。但是,几十年来对所谓“抽象人性论”的批判的流毒并未肃清,对这种蛮横无理的批判,还没有做过认真的清理,因而这种声音至今没有绝响。

提出“以人为本”的口号,这本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可是官方理论家们在解释的时候,却还是拼命地和“抽象人性论”划清界限,还在使劲地批判所谓“西方的人本主义”,认为它“离开具体的历史条件,离开人的社会性,以抽象的、永远不变的人性说明社会历史,本质上是为资产阶级取得和维护统治服务的。”(5)

多少熟悉一点毛泽东时代意识形态斗争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完全是“阶级斗争为纲”的老调,聊无新意。就算批得都对,总也不该抹煞“西方的人本主义”肯定人性、把人当人看的合理性吧?再说,“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东西,就不能 “为无产阶级服务”吗?自由、民主、人权、法制,也曾长时期地被认为是 “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是资产阶级的专利,现在也不写进了我们的宪法?虽然遵守不遵守是另外一回事,写进去了,毕竟表示原则上是承认了。而最重要的是,这个 “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西方的人本主义”,对我们这个东方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并未发生过多大影响;今天我们倡导“以人为本”时候,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它,不是无的放矢吗?难道“以人为本”的对立面,是“西方的人本主义”,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否定人性、不把人当人的极左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吗?倡导“以人为本”,不去发掘和继承有关的思想资源,反而去糟蹋这些资源;不去清理自家门里的垃圾,反而继续把它们当宝贝捧着。这算是什么“宣传思想路线”,什么“舆论导向”?

既然决意和“抽象人性论”划清界限,那么,把“以人为本”的“人”,用“民”即“人民”来偷换,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以人为本”是什么意思呢?“以人为本就是以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本”。(6)

我很奇怪,这些理论家该不会不知道“人”和“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吧,怎么连一句过渡的话都没有,就径直从“人”蹦到“民”上去了呢?如果“以人为本”就是“以民为本”,那何不直截了当地说“以民为本”?如果“以人为本”的要义,“就是以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本”,那它还有资格成为新一代领导人新的治国方略“科学发展观”的“核心”吗?这样的意思,“第一代领导核心”的“为人民服务”、“第三代领导核心”的“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早就说过了吗?

把“人”改为“民”,一字之差,面目全非。人是全方位、多层次、多角度的丰富多彩的历史主体。“民”只是人在政治上的一种角色,一种身份。他一方面与“官”相对待,一方面与“敌”相对立;而“官”是“民”的领导,自然也属“民”的范畴。这样一来,在他们的思维框架里,人便只能有两种可能的身份,或者人民,或者敌人,除此而外,再不是别的什么。这种“不是人民就是敌人”的二元对立,其实正是以往几十年所遵循的“阶级斗争为纲”的思路。那时候,特别是文革期间,不是“革命人民”,就是“阶级敌人”。如果谁不幸被归入“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资(走资派)、臭(老九)”的行列,那么不管你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还是士兵、将军、元帅,甚至国家主席,都再不被当人对待。这样的历史,殷鉴不远,难道都忘记了吗?

提出“以人为本”,从治国理念上说,最根本的,就是要彻底打破原来那种思维定势,把人从“人民-敌人”的二元对立中解放出来,使他回归到大写的“人”。承认人有多重身份,多种角色,从而真正把人当人,做事情想问题,都以人的利益为重,体现人的尊严和价值。这样的思路,和建设“和谐社会”的要求相一致。果真照此办理,就可以省去许多血腥的争斗,不折腾或少折腾,避免或减少国家民族的痛苦和灾难。可是,经这些理论家一解释,一切又都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见,为 “人性论”平反摘帽,肃清批判“人性论”的遗毒,至今仍然是一项需要认真对待的任务。

“抽象”在科学上的意义

把承认人有人性的观点,称之为“抽象人性论”,予以否定,是受了上面所说的“阶级论”的误导,不承认人除了是某个特定阶级的成员而外,还是而且首先是“人”这个族类的成员;不承认各种社会身份,其中包括阶级身份和政治身份,都是从人这个实体派生出来的。如果承认这一点,承认人都是人,都有人之为人的本性,那就不应该把这样的观点贬称之为“抽象人性论”。

这就好比不能把动物学、植物学、生物学,贬称之为“抽象动物学”、“抽象植物学”、“抽象生物学”一样,除非不承认鸡犬豕、马牛羊、老虎狮子大象是动物;不承认萝卜白菜、花草树木是植物;不承认动物、植物是生物。如果承认它们是动物、植物、生物,那就不能把动物学、植物学、生物学称之为“抽象动物学”、“抽象植物学”、“抽象生物学”。事实上,也没有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这样来贬称它们。可是,长期以来,恰恰就是这样来贬称“人性论”。不摘掉“抽象”这顶帽子,“人性论”不可能名正言顺。

在科学上,“抽象”不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必要的。没有抽象,就不能揭示事物的本质;没有抽象,就没有科学;没有抽象,就不能用概念和语言来表达和交流。因此,凡是科学,形式上都是抽象的,人性论也是这样,但内容并不抽象。只有单纯的感觉和绝对的个体,不需要抽象,也无法抽象,因而也不能言说。这是黑格尔老人早就说清楚了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说到“酸甜苦辣”,可是谁能告诉我们,什么叫酸、什么叫甜、什么叫苦、什么叫辣?它们是单纯的感觉,无法抽象,所以也不能言说,只能靠相同的体验互相沟通。凡是科学的东西,都离不开抽象。抽象既是科学形态,又是科学方法。

一概否定抽象,无批判地把它当贬义词使用,认为抽象的东西都不能成立,这是对科学的一种误解。试想一下,如果人性和“人性论”因为“抽象”而不能成立,那么其他一切科学概念,例如数学上“数”的概念特别是“0”概念,物理学上“力”的概念,生物学上遗传和变异的概念,等等,不也是抽象的,因而也不能成立吗?进一步说,哲学上那些概念,包括所谓“唯物论”、“唯心论”,等等,岂不是更抽象,更不能成立吗?就说“阶级性”吧,毛泽东以为“阶级”和“阶级性”是具体的,其实,正如上面所说,它们也是抽象的。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这在耶稣纪年之前,哲学家们就指出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真理。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专门写了一本书,名为《物性论》。他用朴素而富有诗意的语言对人性、物性进行了生动的描述。他探讨了灵魂和肉体,研究了山川大地,向人们证明,“自然用事物的始基(原子)创造一切,用它们来繁殖和养育一切,而当一件东西终于被颠覆的时候,她又使它分解为这些始基。”(7)这就是用思维的力量,对万事万物进行抽象得出的结论。他讲的这些道理,今天看来,尽管比较朴素,但他毫不含糊地肯定人性、物性,比现今那些根本否定人性的人,要高明许多。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批判》。那里简直把费尔巴哈批得一无是处,凡是他说到“人”和“人性”的地方,我都大批特批。那时候,对外正在批判赫鲁晓夫的 “现代修正主义”,对内理论界笼罩在一派极左思潮的毒雾之中。人性论、人道主义被认为是现代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我无批判地接受这一切,把它作为自己写作费尔巴哈的指导思想。现在回想起来,既惭愧又可怕,而且对不起这位在上帝面前勇敢地恢复了“人”的权威的哲学家。他还说过一句名言:“我是一点也不排斥人性的东西的人。”(8)有这样的思想,很了不起。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以哲学为职志的人,怎么可以连人性都不承认?真是罪过。今天,我提出为“人性论”平反摘帽,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我自己的反省和检讨。

 极左的“阶级论”已经走下神坛

历史上曾经有许多思想家想用人性去说明社会,解释历史,那当然是过于简单化了。历史是不能单单用人性去解释的。在这个意义上,人性论作为一种哲学体系,当然不是没有可以批判的地方。但是,决不能否定人性。人性是一种客观存在。离开人性,历史将成为不可理解的东西:参与历史过程的人,哪一个没有人性?

在任何历史条件下,为善为恶都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决定如何选择的,有各种因素,其中就有人性这个因素。人类自从跨进文明的门槛以后,历史过程的能动性,除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而外,最终都被归结为两个东西:或者“上帝”,或者人。上帝有神性,人有人性。而上帝和神性,其实都是人的创造,是人的心灵的需要,归根结底,还是属人的东西,是人性的一种表现。抹煞和否定人性的历史,一定是血腥的历史;抹煞和否定人性的笔底的历史,一定是伪造的历史。这类历史,我们不仅听说过,而且亲身经历过,许多人还为之牺牲了性命。但愿今后的历史,能够和人性同行;写出来的历史,多一分真实,少一分虚伪。

同时,作为个人,我们不管做事还是想问题,首先都要想到自己是人,然后才是某种特定的社会角色。就像通常所说的,先做人再做事;做不好人,也做不好事。当年有一位人称“左王”的大名鼎鼎的人物,动辄就教训人说,“共产党员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事情,首先要想到自己是个党员。”共产党员当然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党员身份。但是共产党员也是人,首先应该想到自己是人。如果把人的观念、人的意识抛在脑后了,是不是“共产党员”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有些手握权柄的共产党员,贪污受贿,腐化堕落,挪用公款,转移黑金,包养二奶,出境赌博,勾结黑帮,为非作歹,丧尽天良。这当然是玷污共产党员称号的,但首先是违背做人的基本道德,违反人性的。人们在痛斥这些败类的时候,常常愤怒地质问他们:“你还是人吗?还有点人性没有?”可见,什么是第一位的,人们心中都有数。但愿我们的官员、党员,能和人性同在,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

人性论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对立面。在文艺复兴时期及其后几个世纪的欧洲,主要的对立面是宗教神学和封建专制主义。人性论的出现,标志着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上帝和君王的的抗争。我们国家,在古代,孔孟诸子,也有不少人性论思想。自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特别是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并夺取政权以后,人性论的对立面,主要是上面所说的“阶级论”。毛泽东是这个“阶级论”的最高权威和首席发言人,他言必称“阶级”。“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9)这就是他的历史观,我们不妨称之为“阶级斗争史观”。他之所以那样蛮横地反对“人性论”,从理论上看,根子就在这个“阶级斗争史观”。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30多年的变化,中国的情况已经大变。毛泽东的这个血淋淋的历史观,已经随他本人一起走下神坛,现在连主流话语中也很少提到它。作为“人性论”的主要对立面,给“人性论”戴上“抽象人性论”帽子的这个最后根据,已经失去往日的权威,不再能禁锢人们的头脑。这既是社会进步的结果,也是人们思想解放的结果。

因此,我认为,现在该是为“人性论”平反摘帽的时候了。实际上,已经晚了,让那些因“人性论”而获罪致死的人,在九泉之下等得太久了。

注释:
(1)《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809页
(2)同上,第827页
(3)《公孙龙子》,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3页
(4)《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低812页
(5)《科学发展观读本》,学习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
(6)同上,第18页
(7)卢克莱修《物性论》,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5页
(8)《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古典哲学》,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573页
(9)《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424页

2009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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