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帝国饥渴症

八九年到零九年,二十年风水轮流转,“东风压倒西风”,中国在哥本哈根国际气候会议上正式成为一言九鼎的大国。

它甚至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号:“中华帝国”?显得老旧了;“新中国帝国”?不伦不类;它当然不会自称“共产帝国”。这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了。一百多年试练得惨绝人寰的共产体制,连同其龙头老大苏联帝国,好不容易被得天独厚的美帝国主义“拼经济”拼垮掉,却侥幸地留下其老二中共,走了另外一条“对外开放”的修正主义路线,大捞特捞走投无路的西方资本,依旧用它那一套在苏俄一败涂地的“国家操控”经济体制,却居然绝处逢生,于是也可以跟美帝国主义“拼经济”,几乎把它拼垮掉——美国就算没崩溃,也陷入了一蹶不振的萧条。这才诞生了一个“新帝国”。回眸一看,你就知道,西方左派编造的那个所谓“全球化”,已经泡沫化了。今天世界上谁说了算?中国和美国。

人类有进步吗?“进步”(progress)这个概念,据说来自法国,是启蒙主义历史观的一种,它预设一个终极目标,说人类社会朝此目标分阶段直线前进,如今大家都知道那是天真、不成立的。比如,马克思主义的荒谬,正在被崛起、暴发的中共所印证:人类社会并不一定从社会主义走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它也可以倒过来走——从贫穷的社会主义走向腐败而暴富的原始资本主义;而且,东方的一个老旧帝国,也不一定非要经过意大利式“文艺复兴”的洗礼,才能“现代化”并富强,它在精神废墟上,也照样崛起。富强、崛起,乃至称霸,是所谓“东亚病夫”的百年夙愿。为此目标,这个民族不仅无数“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而且豁出了几千年的传统、整个文明底线、悠久的道德资源、几代人的精神升华。

比较有趣的是,新中国前三十年曾是一个帝国——毛泽东何等威风?“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激荡风雷激”,市井里的“红卫兵”语言则是:“今天世界上谁怕谁?”。但如此气魄,却要屈居苏联之下,缺乏“两弹”的缘故。这也是毛泽东要“反修防修”和发表批苏修之《九评》的原委。中国人当“帝国臣民”有瘾,总也当不够,没准是毛泽东时代“惯”的——连美国黑人反种族歧视运动,都曾受到毛主席的大力声援,难怪奥巴马今日要把老毛请进白宫坐到圣诞树上去,这与拳王泰森把毛像刺青在脸颊上,是否源于同一文化背景,待考。

中华彼帝国与此帝国的不同,在于跟美帝的关系:从“买船就是卖国”的独立自主,到提供廉价必需品使美国生活水平提高百分之五到十的“对外开放”,两种相反的路线,出自同一个政权,却又跟什么“爱国”、“卖国”、“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无关;从另一个视角来看,老百姓为了“独立自主”而挨饿受穷,跟为了“改革开放”而被剥削被压榨,结果都是一样。不过,中国人对老毛穷折腾的忍受度,远远高于眼下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政权,即使如今“国进民退”,也不至于比六零年“人相食”那会儿惨,大伙儿却一个劲儿地怀念大救星,这是为什么?也许先前那个“毛帝国”,毕竟是“人民帝国”——类比“人民民主专政”,不是很相宜吗?而后来“崛起”的这一个,不管叫什么,“邓帝国”/“江帝国”/“胡帝国”,它在“人民”的反面,是无疑的。

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帝国,大概很难叫十几亿人心满意足,甚至百分之零点几的富豪们也不会对这个“帝国”的头衔感兴趣,因为他们只关心自己那个“帝国”。所以彼帝国与此帝国的区别,又在于“帝国”与“臣民”的关系:主人翁还是廉价劳力?其实在毛泽东时代,大家何尝不是“廉价劳力”?廉价得恐怕更贱,但有一顶“主人翁”的桂冠,“精神”上就找补回来了,也毕竟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毛主席还把外国人送他的一粒芒果转送给大家,江泽民胡锦涛却只会给咱发下岗费。看来,这廉价劳力叫谁使唤了,是一个原则问题。这里有两点区别:我们的血汗钱供伟大领袖挥霍,哪怕他盖再多的行宫,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拿去卖给外国人,例如供应美国人,我们是不答应的!还有一层,中国的财富可由伟大领袖任意支配,但是分派给各式各样的太子党、权贵阶层,就是把“全民所有制”篡改成“权贵资本主义”,那才是地道的中国“颜色革命”呢。

彼帝国与此帝国还有一点区别,是中心与边陲的关系。毛泽东一生没有“统一”中国,是留给他的继承者的一块“合法性处女地”,此所以邓小平高度重视“统一大业”之故,并以“回收香港”为其一生最大满足,而他又留下一块“处女地”给继承者,那便是台湾。江泽民临危受命,如履薄冰二十年,经营“世界工厂”为西方供货,挽救江山并打造出一个“盛世”,却终究饮恨台湾,“统一大业”只沦为隔岸“导弹”威胁,寸功未获。轮到胡锦涛,白白地拣了奥运和阅兵两个便宜,可以暗自庆幸,不料西藏和新疆都出了大事,从此边陲不靖,而海峡那边,蓝绿尽管争夺江山,却不会叫你红色染指,此含义在于,“中华帝国”二度出世,还是一个裂土的帝国,于是追逐“统一大业”,将成为帝国继承者永远的渴望。

彼帝国与此帝国的穷富,在天壤之间,却意义不大。再往前二十年,即六九年到八九年,中国封闭折腾,几近崩溃,可它只要一开放,便能起死回生,转眼就繁荣。但是这个国家在政治上必须高度统一、僵硬稳定,不容任何起码的个人、多元的选择,由此也不能容忍政治上的监督机制,只任凭对财富的巧取豪夺,和社会恶行的肆无忌惮。贫穷和被欺凌的人们,无法在这个社会里找到公正和改善的渠道;现成机制中没有功能可以抑恶扬善;堕落而不是向善,成为个人成功的途径。演艺界明星们,铆足了劲粉饰、颂扬这个“虎狼”社会,却是自己先去当了外国人的;而异议分子要么待在“里头”,要么也到“外头”去,甚至叫你“人间蒸发”。

民主制度相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理想,实际操作几无可能,于是尝试从高端来修改中国的政治运作,成为一种聪明和机灵,从呼唤“中国的萨哈罗夫”到“中国的戈尔巴乔夫”,从期盼国际社会的人权谴责到“诺贝尔和平奖”;但高层革新人物的侥幸生成,又须臾为民间的街头抗议所夭折;民间抗议则从初始的嘉年华会,稀里糊涂地演到落幕时的血肉横飞,又代之以二十年的万马齐喑。民间再无“社会”,即便是信基督、转法轮,人群只要在“党外”聚众,就是围攻“中南海”,必须剿灭;而无数的良民百姓,唯有循着那条再也没有“清官”的上访之路去伸冤,等到碰了南墙,才从别人嘴里听到“人权”这个新词。于是,在同样的精神废墟上,以及在恶法的笼罩之下,中国人要从零出发,去争取全部。

亚细亚那个哭泣的孤儿,要当霸主了。这个世界不一样了。一个新帝国,是与“后美国时代”同时诞生的,其间充满着“猫腻儿”——美国要靠中国继续购买它的债券活下去,这虽然不至于危言耸听到了北京掐住华盛顿的咽喉,但至少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俱荣俱损,北京政权不能崩溃,很可能变成一种“美国利益”;世界虽不会重演美苏“冷战”的旧戏,但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新霸主登台后,最伤脑筋的还是那位老霸主,如北京把北韩、古巴两个“共产小孤儿”先领养起来,就叫华盛顿吃苍蝇般恶心;它也不再跟你玩“全球化”游戏,而要领军“金砖四国”,如这次哥本哈根的出手,叫板你们老牌帝国主义;别忘了,中国是有“第三世界盟主”资格的,也有关心“全世界水深火热”的传统,那是毛主席留下的一份遗产。至于说到西方跟伊斯兰的“文明冲突”,那就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因为中国在近代的落后,主要是遭逢了很差的世界大势,西方帝国主义想瓜分我们,而东邻日本又捷足先登,加上满清积弱,错一步、步步错;这一次则完全不同,西方无暇东顾,中国又在一个强势集权、硕果仅存的列宁式政党手里,则它不想崛起都难。

说起中国修成“超强”正果,却还想订正一点,即近几年人们争说中共将成纳粹,另一个法西斯强权,其实那种可能性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忽然都忘了鲁迅,以及他所刻画的中国民族性,阿Q也好、“看客”也好,那都与日耳曼人,有天差地别,还不要说“东亚病夫”又被“全能主义”修理过半个世纪,连盲从的坚定性都没有,充其量就是耍流氓,而这个民族被一个光棍式的边缘人集团绑架,顶多是把流氓耍到国际上去罢了。说到底,让中国健康起来,第一步是要讲中国人对国际社会的责任,而不是什么矫情的“民族自尊心”。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