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八月红卫兵风暴

如果说六月初毛支持聂元梓的大字报是要大乱大学校园的话,那么八月初毛支持红卫兵,就是要大乱社会。两乱的目的他都达到了。乱,始终是毛心中追求的文革最佳状态。打倒刘少奇要靠乱,扶持江青继承大位也要靠乱。

六六年八月,本该是学校放暑假,但是没有一个学生想起有暑假这么回事。放假和开学的概念已经不复存在。北京高中应届生倡议取消高考以便全力进行文化大革命,此举受到中央的褒奖。八月十八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百万人参加,毛泽东等在天安门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和红卫兵。陈伯达主持大会,林彪、周恩来讲话,聂元梓、彭小蒙等代表讲话。毛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代表,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还对给他戴袖章的宋彬彬说“要武嘛”。从此小将们尊称毛是红卫兵的红司令。会后举行大规模游行。我们在兰州,热衷于传抄大字报,参加辩论会,东奔西走地竖起耳朵聆听各种小道消息,那些消息都是中南海里的事,很神秘很有刺激性。

此后红卫兵运动走向社会。在最高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下,大中学校的学生们大搞一斗(走资派)二批(反动权威和封资修意识形态)三改(教育、文艺和上层建筑)四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红卫兵以破“四旧”为名,大肆焚烧古典著作,捣毁文物字画,破坏名胜古迹。在红卫兵运动高潮中,掀起打杀社会贱民的红色恐怖。在所谓“红八月”,仅北京城区被红卫兵虐杀的“阶级敌人”有三千多人。八月二十六日谢富治讲话煽动红卫兵和民兵革命造反,八月二十六日至九月一日,天子脚下的北京大兴县,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地富分子及黑五类二十二户被满门抄斩随意处死,死亡人数三百二十五人,乃是红八月恐怖的顶峰。这可不是红卫兵干的,而是民兵执行的,并且早有计划。文革之前,彭真就有把首都变得象玻璃一样透明的设想,其中之一就是把住在北京的阶级敌人全部赶出去。

全中国的大学中学校园陷于莫名的狂热中,红卫兵运动排山倒海。兰州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城市,老百姓思想较为传统和正统。但它也是一个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外省籍人差不多占多一半的城市(甚至当今圣上和当朝宰相也在此工作过),因此追赶时代潮流者也不乏其人。八届十一中全会林彪地位的大幅度提升和刘少奇靠边站令老百姓心神不安,摸不着头脑,毛泽东江青司令部的人频频出面,讲话,接见红卫兵,一次一次地震撼人心,令我们眼花缭乱。北京出现红卫兵,兰州人不清楚它是何方神仙。正在惶惑之间,本地红卫兵就破门而出,让老百姓顿时傻眼,让社会贱民胆战心惊。

兰州的红卫兵最早在几个中学里出现。这些满脸稚气的孩子不谙世事,受阶级斗争狼奶哺育,毛的蛊惑人心的口号使他们的头脑很快发热发昏发狂。对毛的个人迷信此时已经达到极致,毛号召文化大革命,号召造反,号召横扫牛鬼蛇神和破四旧,他赞扬红卫兵是革命小将,自己也戴起了红袖套,这使得红卫兵的骄傲冲昏了头脑。在这些小青年来看,文革的具体行动就是批斗老师,破坏文物。表现越疯狂,就是越有革命造反精神。他们首先拿自己的老师开刀。红色恐怖笼罩校园。在我的中学母校兰大附中,红卫兵揪斗老师,把墨汁泼在任课老师的脸上,剪掉老师的头发,剃成阴阳头,动辄让老师坐“喷气式飞机”,架着怀孕的女老师“接力跑”。所有的为非作歹,统统成了革命行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把一切罪恶都变成正义的行为。中国的传统道德,受到毁灭性的破坏。

这些红卫兵小将又走上街头破四旧,砸庙宇,毁古物,看见长头发的妇女,不问青红皂白就捉住剪短她们的头发,一时之间,花衣服也没人敢穿了。

兰州各中学红卫兵小将,到处造反。他们威风凛凛的唱着造反歌:

“资产阶级保皇派,

破坏革命坏坏坏!

反反反,造他妈的反!

罢罢罢,罢他妈的官!

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这歌我刚听上去感觉很不舒服,可是我很快适应了。红卫兵还在街头表演造反舞,而且是载歌载舞:

“拿起笔来做刀枪,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胆敢反对党,

马上叫他见阎王!

杀——嗨!“

这最后的一声杀气腾腾的高喝,配着砍头的动作,熟练利索,完全把中国人酷爱砍头的心理尽显毕露。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中国人是很聪明的,不过把聪明发挥在别一方面,发现人的身体脖子细,就发明了砍头;发现人的臀部肉最厚,就发明了打板子;发现膝盖可以弯曲,就发明了磕头请安。中国盛行砍头,中国老百姓也最喜欢看砍头的场面。

师大校园里,出身红五类的学生组织起了红卫兵。不过他们人数很少,多数大学生在观望。八月份,红卫兵大唱造反歌。大学生也开始组织红卫兵。我们班有两位同学,一是城市贫民,另一位是正宗的铁路工人。他们宣布自己是红卫兵,但是他们过去不被党团组织看重,所以不和革干子弟一起组织红卫兵。他们是否和外班的红五类一起活动,我就不得而知了。班上除了红五类以及和我一样的黑五类之外,还有广大的中间成份者。这些人中有一批组织了“红外围”,也戴起了红袖套,为红卫兵摇旗呐喊。我们那位出身城市贫民的同学,性格倔强,结果在整学生时被贴了大字报。而给他写大字报的同学有几位是出身不好,但是因为跟党团员很紧而当了积极分子。这位贫民同学此时翻了身,当了红卫兵。就有点耀武扬威了。他用排笔在食堂墙上书写了大幅标语:“中三甲一帮狗崽子对红五类实行专政绝没有好下场!”一个班的同学,就这样成为冤家对头,几十年都难以化解!这就是文革!

少数大学红卫兵也学中学红卫兵的样子,抄老师的家,烧毁“四旧”。那段日子,有些老教授慌慌张张地推着板车,把自己的藏书交到废品收购站。同学郭君碰见一位教授推车去卖旧书,无意中看见车上有一本极为珍贵的书,就悄悄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要买那书,教授万分紧张地看看周围动静,把书塞给他死活不肯收钱,推着车低头仓惶地走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标语贴在教室门上,还有横批:“从来如此”。大学红卫兵也唱起了造反歌: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你)就混他妈的蛋

(呼口号)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这歌使我很不安。如前所说,毛不准整学生的决定使我喜出望外。同时大民主、大鸣大放大辩论、“巴黎公社”原则,即选举文革筹委会,一人一票,无记名投票等等新鲜的词语,使我产生错觉,以为政治高压、阶级斗争乃至四清所见农村的贫困,是刘少奇搞的名堂。毛发动文化大革命将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要把中国引领到巴黎公社普选的时代。我对毛不仅应该感恩戴德,千恩万谢,而且我应该坚决支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但是我对自己的判断发生疑惑。造反歌提醒我我还是贱民。自卑感使我隐隐约约觉得我们出身不好的人还是应该有自知之明好一些。文革究竟要做什么?面对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我满腹狐疑,疑窦丛生。我竭力说服自己要相信群众运动开始总会有偏差的解释。江青走上前台我感到惊奇,我不喜欢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是又觉得她讲的话不无道理,比如她批评了造反歌,建议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的横批“从来如此”改为“重在表现”,这使我对她有了一点点的好感。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素昧平生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莫名奇妙地反感对方。江青就是这样一位人一见就讨厌的人。她的衣着打扮、举手投足、言语腔调,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难以接受。当时没有电视,可是电影纪录片能以最快的速度宣传文革时事新闻。人们普遍对江青不感兴趣,谁也不作公开评论,不过交换一下眼神,或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们就能心照不宣。江青丝毫没有亲和力。

我不能相信自己。凡是从自己心里萌生的认识都是反动的。只有相信毛,相信群众,他们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是绝对正确的。我必须背叛自己追随他们。这是文革的硬道理。

今日看“破四旧”是疯狂,是犯罪。其实当时开始也觉得砸毁文物,焚烧古书不对,可是在强势宣传下,也认为有必要了,因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不把那些坛坛罐罐打碎,怎么能谈得上要和旧世界实行彻底的决裂?

北京红卫兵来串联了,各种闻所未闻的小道消息是他们带来的。这些穿军装、臂上箍着红袖套的大学生带来一套奇特的开会仪式:右手有节奏地甩着红小书,嘴里喊着敬祝毛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或者流行的颂歌,然后学习最高指示。这一套仪式第一次在大会上演示时,我非常反感,心想这和希特勒党卫军的“嗨希特勒”有什么区别?冒出如此联想把我自己吓坏了。随后我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套。鲁迅先生说得一点儿不假,中国人很容易变成奴隶。几次过后,我们兰州的大学生也熟练地挥动起语录本,象纳粹似的三呼万岁了,并且因为得风气之先而傲然有优越感了。

已经登峰造极的颂扬领袖的热浪再度升温。广播报纸震耳欲聋地歌颂毛泽东是红太阳、大救星、最最最最……伟大的天才。所有建筑物的墙壁都写上毛的语录,即所谓红海洋。把最高指示“溶化在血液里,铭刻在骨髓里,渗透在灵魂里,落实在行动里”成为学生们的誓词。对毛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绝对的无条件!毛泽东已然变成一尊毋庸置疑的超级神祗。在一切场合,我们都热血沸腾地、意气奋发地、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那时,人们见面打招呼前必须先念一句“为人民服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最高指示。不管是上邮局发电报,进商店买东西,顾客和店员对话的第一句必须是毛语录。开始我也觉得这极其荒唐,可是环顾四周,别人都如此,那么自己的不以为然,分明才是荒唐了;于是就有了诚惶诚恐的负罪之感、自卑之感。人的从众心理,其实源于动物性。

就这样,面对匪夷所思的迷信,开始也许大家都在怀疑是不是在做戏?可是一看人人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自己也就一本正经了,而且深信自己所见就是真实。毛实行严厉的信息封锁和密集的地毯式轰炸式的政治宣传、超限的思想禁锢,对人民强行洗脑,就造成了中国社会的以假为真、以恶为美、以谬为正的现实;何况中国人本来就有愚昧和奴性十足的先天不足。

整个八月份,兰州市的混乱和恐慌气氛,难以备述。大街上出现了“用毛思想衡量甘肃省委”的大标语,署名北京红卫兵。来兰州的北京红卫兵是北京高校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分头分别来兰州,实际上是中央文革面授了机宜的秘密的钦差大臣。他们负有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的秘密使命。他们下车伊始就把矛头对准甘肃省委。于是甘肃省委暗示本省高校回敬。于是一群一群的兰大和师大的学生(我在其中)提着浆糊桶卷着白纸和报纸,到处刷贴“谁反对省委就砸烂谁的狗头”之类的大标语。北京红卫兵和兰大学生举行了一次公开辩论。双方唇枪舌剑,口若悬河。诡辩和抬杠难分难解,强词夺理和疾言厉色双管齐下。当兰大学生声称作为党员必须恪守“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时,不待他讲下去,北京红卫兵一声“但是还有一句:全党服从中央!”予以迎头痛击。令兰大学生瞠目结舌。难道十六字党纪可以互相打架么?由于他一时噤声,全场数千名听众为北京红卫兵欢呼鼓掌,表明北京红卫兵大获全胜。

在北京红卫兵的煽动下,兰州铁路局和甘肃省委分庭抗礼,公开叫板。二者之间本来就有利益矛盾。铁路系统在兰州是一方诸侯,上下团结一致地声讨省委的修正主义罪行,省委打起人海战术,讨伐铁路的反党罪行。省委发动地方上的党政机关厂矿企业学校学生天天到铁路局游行示威。我们师大和铁道学院相距不远,于是讨伐铁道学院,师大义不容辞。我们师大倾巢而出,几乎天天列队闯进铁院绕着圈圈狂呼大叫,我们高呼“坚决镇压反革命”。铁院师生毫不示弱,他们夹道而立,站在路边激动的挥拳高呼“毛万岁”“打倒省委”。口水战十分激烈。双方都富有革命的狂热激情,一方是要打倒反党集团的同仇敌忾和义愤填膺,一方是誓为革命洒热血抛头颅的慷慨激昂和视死如归。双方都歇斯底里地喊“文化大革命万岁!”折腾够了,就嘶哑着嗓子离开铁院。我们前脚出门,附近农民的示威队伍接踵而至,又进了铁院。原来农民也被发动起来专门到铁路单位里去游行示威,这种游行经常演变成捣乱。铁院遭受车轮大战。文化大革命就这样进行。好在那时只是声嘶力竭的振臂高喊口号,还没有诉诸武力。

现在回想起来,无法理解当时的思想和行为。我想当时人们的心态,是在服从党的号召的下面,潜意识有精神长期处在压抑下生成的“唯恐天下不乱”而盲目发泄的诉求,有人民对专制制度痛恨情绪的释放,但也有奉旨革命的做戏。也有卑怯和流氓意识的中国国民性的乘机以革命名义发作,情形很复杂。

八月下旬,红卫兵运动如同骄阳当空。兰州大兴剪辫子、改名字之风,名字有“忠孝仁义福禄财寿富贵”等等字样的,大都改成“卫东”、“造反”、“爱武”什么的;牛鬼蛇神一律剃秃头、挂牌子戴高帽子劳动。群众很乱,到处是辩论会,是从北京转抄的大字报。那些日子,几乎天天有爆炸性新闻,政治谣言和小道消息满天飞:什么蒋介石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五时四十分死了(可是蒋在二十四日还猛烈抨击红卫兵,三十日还号召反攻大陆),什么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是美国情报局的特务;什么北京新书记李雪峰是《红岩》小说里的李敬源,为纪念江雪琴、许云峰而改名,什么《红岩》中的甫志高被捕,改任解放后用炒豆烧成麻脸,在一所中学当校长,他去上海开会,恰巧华为也去开会,认出来了,什么乌兰夫二十九日叛国(三十日北京开群众大会,他却在天安门上)。又传说某杂志的封面图画含有极端反动恶毒的意思,又有团徽设计包藏重大政治问题,某版的毛主席像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白山牌自行车车牌隐含反动意义……,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在杂志封面、公共场所图案上寻找反革命。谣言满天飞,人们瞪着恐惧的眼睛面面相觑。

形势开始变得对省委非常不利。谣传中央批评了省委,毛点了书记汪峰的名。大街小巷“用毛泽东思想衡量省委”的大幅标语日益增多。打破了曾经铺天盖地的“誓死保卫省委”、“谁反对省委就砸烂谁的狗头”之类亲省委的口号独领风骚的局面。与省委作对的一方有尚方宝剑,有大内密旨,拥护省委的一方则靠人多势众。我们学校,算得上铁杆保省委派,几乎见天全校出动上街游行,不是去铁院示威,就是去省委门前扭秧歌,唱歌呼口号,给省委造势。这叫做“大长人民的志气,大灭敌人的威风”。这种游行,我每次必参加,不仅因为不敢不参加,而且因为皇恩浩荡,我从人民公敌又回到革命怀抱,所以在游行中我喊口号是很卖力的。只是对扭秧歌感到别扭。我记得比我们高一级的一位女生,个头极高,身材却不好看,绰号大洋马,她似乎对扭秧歌情有独钟,每次扭得特别认真,十分投入。但在我看来,一点也不优美,令我想起在大观园里出洋相的刘姥姥,林黛玉所说的怪话:“百兽率舞”。

我们还在继续热情洋溢地保卫省委,但是反省委的一方势力迅速壮大。进入九月份,省委已经毫无招架之力,铁路系统和地方上的红卫兵在北京红卫兵的支持下,在七里河体育场召开数万人参加的批斗省委书记的大会,两名书记站在台子上的两端,在烈日下低着头接受批判,这是一个新词出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上,红卫兵们则铿锵有力地控诉省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对毛泽东革命路线的滔天罪行。

整个社会全乱套了,各级党和政府的机构慢慢瘫痪、失效。全国的学生红卫兵直接根据毛的最高指示行动,进行革命造反。到处盲目地揪斗走资派,喊打倒帝修反的口号,同时变着花样折磨名目繁多的阶级敌人牛鬼蛇神。老百姓惊慌失措,提心吊胆,时时担心大祸临头。

中国只有一个人在偷偷地笑,那就是毛。他在狰狞地盯着茫然无所措手足的刘少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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