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他跟北京红卫兵去新疆煽风点火(上)

六六年八月,兰州城里,天天是游行示威,凡是省属市属的单位学校,都组织浩浩荡荡的队伍上街拥护省委,要求镇压铁路系统的反党罪行。而受到北京红卫兵支持的铁路系统也毫不示弱地要批判省委的修正主义罪行。整个市面乱糟糟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小道消息和政治谣言满天飞。我们师大校园,也是忙于游行,不是去省委门前扭秧歌表示拥护,就是喊着口号闯进铁道学院去声讨它。混乱之中,班上谁也没有注意余存勇老兄的行踪,他失踪了。

余存勇在我们班上算得上一位特别的学生。他学习很用功,博闻强识,满腹经纶。他既对外国文学有浓厚兴趣,又酷爱唐诗宋词,而且俄语学得特棒。我们大家预计他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学者。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粉碎了他的美梦。但是他喜怒不形于色,谨言慎行。他少年老成,很有一套待人处世的艺术,能够在激流险滩中游刃有余。他知道在什么人面前可以说真话,在什么人面前只能嘻嘻哈哈,装疯卖傻。他不刻意讨好领导核心成员和积极分子,但也不疏远他们。因此他的人缘很好。

我们上大二以后,阶级斗争越绷越紧(他那时曾对我说过阶级斗争空气令他压抑),聪明的余存勇事事保持低调。团支部组织委员亲自动员他写申请入团,但是他谦虚地表示条件还不够,先做党外布尔什维克吧。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写申请,就会对他的出身展开调查,那他隐瞒“旧职员”自报“工人成份”就会东窗事发,那就死定了。到文革真正爆发时,他索性成了隐形人。当然他存在,开会便开会,讨论便讨论,游行便游行。奇妙的是他能做到不受人注意。他不揭发别人,但是当组织要求他投入战斗时,他也会提供一些无伤大雅的材料敷衍塞责;当然他会把那些鸡毛蒜皮分析成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从而不落敷衍的痕迹。他不是滑头,但是他会保护自己,而且绝不会以伤害第三者为代价保护自己。我相信,在整学生开始后,当运动领导小组核心成员一遍一遍地在学生名单上搜寻捕猎的对象时,都会对余存勇的名字一瞥而过。除非一批一批地整下去,整到最后几个人时,可能他就插翅难飞了。他有过牢骚,有异端思想,至少由于他用功学习,一顶“走白专道路的修正主义苗子”的帽子他是跑不脱的。

正当我们热血沸腾、热情洋溢地保卫省委的时候,余存勇失踪了。当时校内和社会上乱局如麻,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很久以后,他才偷偷地、但是却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的奇遇。

原来,北京来兰州串联点革命造反之火的红卫兵之中,有一位清华学生,是余存勇的中学同学,他俩是铁路子弟。那同学到兰州以后,和他见面了。余老兄就打听文革的情况。那同学就给他讲了一通,什么文革是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党内路线斗争,也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等等。余存勇听了,也是云里雾里。那同学还告诉他北京的许多小道消息,许多大人物都成了反革命。北京破四旧,很多文化人挨斗自杀。

余君对政治运动向来不感兴趣,听了这位同学的一番介绍,暗暗心想文革来势非同小可,自己一定要在运动中保持最低的姿态,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忽然有一天,那北京清华红卫兵同学来找余君,说是兰州的革命之火已经点燃,他们要去新疆煽风点火,邀请余君同去。余君先是坚决不肯去,说自己并非红卫兵,更不是北京来的,哪里能冒名顶替?那同学笑嘻嘻的说没关系,就去买了一尺红布,很快做了一只红卫兵袖套,让余君套在臂上。余君大惊,心想社会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红卫兵,原来只要带个袖套就成?他还是不答应,怕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可是呆在学校里那没完没了的游行实在叫他腻歪,犹豫再四,经不起老同学的盛情,于是转念一想不告诉学校里的任何人,偷偷跟上北京红卫兵到新疆游玩一趟,神不知鬼不觉的,大约不会有麻烦。随冒充红卫兵,跟着两个真北京红卫兵,西出阳关。

这两真一假的北京清华红卫兵,于八月下旬某日抵达乌鲁木齐。按在列车上商定的计划,下车后他们戴起红袖套直奔新疆大学。他们闯进学生宿舍区,看见一间宿舍里有两三名学生在闲谈,就径自进去,自报家门说是北京清华大学来的红卫兵,来新疆串联。无需什么介绍信,那红艳艳的红卫兵袖套已经令对方吃惊得瞪大眼睛,其中两个还手持红宝书《毛语录》哩!新疆学生立刻肃然起敬,表示无限信任。一阵惊喜过后,主人(此时房间里已经增加到五六个人)便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打听首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这一切均不出北京红卫兵所料,于是有问必答。

北京红卫兵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新疆是边陲之地,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风云突变,毛写了大字报声称中央有两个司令部,中央领导核心发生剧烈震荡,令新疆民众大惊失色,惶恐不安。人们急需信息。此时北京红卫兵从天而降,岂不是如大旱盼云霓?很快,这间宿舍便挤满了人。两名清华红卫兵侃侃而谈,大谈造反有理,满口最新鲜的词儿。余老兄便偷眼观看。一会儿,门口挤得不透风,走廊里还响着疾促的脚步声。霎时间走廊里人满为患,水泄不通。楼外路上,更多的新疆学生汹涌而来,他们满脸是无限神往首都红卫兵的丰采,先睹为快使他们使劲往楼里挤。

那时受到毛支持的红卫兵的种种传说正在边疆不胫而走,毛接见红卫兵而且当了红卫兵的红司令,如雷霆震撼大地。一时之间,红卫兵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主角。新疆人对红卫兵更有强烈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因此当地大学生对三个红卫兵顶礼膜拜,无限仰慕的眼神盯着他们口若悬河的脸。一会儿,有一位学生干部模样的人拼命挤了进来,说他代表全校学生邀请北京红卫兵到学校礼堂给大家做报告,众人轰然相应。那正中下怀,清华红卫兵欣然同意,余老兄却不免紧张起来。果然,他们从那宿舍出来,余老兄吓了一大跳,只见从宿舍到礼堂的几百米路上,无须人指挥,闻风而来的大学生自发地让出一条路,夹道欢迎北京红卫兵。兴奋激动的男女学生使劲鼓掌,“向首都红卫兵致敬、学习”的口号此起彼伏。这样的场面两个真红卫兵已经享受过几次,所以昂首阔步,击掌前行,还不断地挥动红宝书向欢迎者致意,时不时地高呼毛万岁!文革万岁!。余兄却是自出娘胎以来头一回经历如此隆重的欢迎,何况他做贼心虚呢!他吓得不知所措!想做缩头乌龟逃之夭夭,已经晚矣!只好硬起头皮,尾随在那大模大样的二人之后。他又羞又怕,猫着腰,头埋在胸前,双手高举,拍着巴掌,鼠窜而行。这样就不必正视欢迎的人山人海了。至于双腿,止不住地哆嗦,差点支持不到大礼堂了。好在场面太热烈,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在前面的人,竟没有人注意到余君的狼狈相。

终于走到大礼堂了。他们三人被邀请在台上落座,余老兄煞白的脸总算暂时正常了,但心里还是突突突的跳。毛的红卫兵来新疆了!校园里这一特大喜讯到处传扬,人人都要一睹北京红卫兵的风采。很快,礼堂里不但座无虚席,走道、门厅也挤满了人,舞台上也有很多学生席地而坐,青年学生们无限仰慕地仰视心中的偶像——北京红卫兵。礼堂外还源源不断地继续来人,进不去,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外面。人人踮足伸颈竖耳又看又听。新疆大学有史以来如此盛况,实为空前。

两真一假红卫兵到新疆大学,引起轰动。附近院校的师生也纷纷闻讯赶来,礼堂里里外外挤满人,不知何时产生的纠察队竭力维持秩序。随后纠察队的头头宣布开会,首先代表全校革命群众热烈欢迎首都红卫兵。大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春雷般的、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等到一名红卫兵走到讲台边,全场立刻鸦雀无声。那首位讲演人开口之前,猛地来了一个立正姿势,右手执毛语录本放在胸口位置,以四十五度角向右上方挥动三次,同时嘴里热情洋溢地喊“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又学习最高指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套程式余君在兰州已经见识过,它很快风靡兰州城。但此时在乌鲁木齐,却是见所未见之新奇事。人们瞪大眼睛,既觉得怪怪的,又看得津津有味。主讲人行礼如仪毕,便正式讲演。那是一个京油子,有三寸不烂之舌。什么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什么江青的吹风,什么二月兵变,以及三家村四家店的根根梢梢、枝枝叶叶,都是边疆学生闻所未闻的、极富刺激性话。大厅里时而鸦雀无声,时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余君偷眼一看,只见下面是黑压压的人,而且礼堂所有的窗台上都趴满了人。所有这些人的眼睛,都全神贯注地、屏息凝神地、如痴如醉地望着北京红卫兵。余老兄慌忙埋下头,恍如身在梦中。

第二位红卫兵接着讲演。这是他们在来乌鲁木齐的火车上商定好的,他主讲北京红卫兵诞生的背景,红卫兵如何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毛如何支持红卫兵并对红卫兵发表极其重要的指示等等。他巧舌如簧,信口开河,讲得有声有色,时而激情澎湃,时而义正词严。听众亦是听得极其过瘾,时而呆如木鸡,时而怒不可遏,时而惊恐万状。种种在昨日听上去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话,此时却成了毛的伟大战斗号令,如何不令人紧张而又兴奋?

第二报告人的讲演也在山呼海啸般的热烈掌声中结束。两个老兄讲了约莫三个小时。主讲人告诉身旁的新疆学生,散会吧。岂知变生不测,礼堂里掌声四起,越来越热烈。原来听众还不过瘾,一致强烈要求第三位首都红卫兵讲话。刚刚恢复了神智的余君,顿时面如土色,差点尿了裤子。他坐在主席台侧旁,本来就如坐针毡,哪里还敢上前讲话?他的清华同学替他解围,向听众报告说该讲的都讲了,时间也不早了,报告就到此为止吧。然而台下学生热情高涨,一次又一次地拍手邀请,有节奏的掌声如汹涌的浪涛,实在是盛情难却。余君方寸大乱,他后悔得要哭了。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看能不能夺路而逃,但是身前身后都是人,哪里能够脱身?这时另一位红卫兵又上台前解释,我们的战友在路途上受风寒感冒了,身体不适,无法讲话,请大家谅解。然而不管怎么解释,听众都不肯答应。

掌声越来越热烈。“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新疆同学对北京红卫兵太崇拜了,他们翘首渴望不远万里而来的毛身边的红卫兵,能多给他们讲几句话。余君用哀求救命的眼神望着两个同伙。那两人此时也没了主意,他们面面相觑,又交头接耳紧急磋商。然后用无奈的眼色看余君。余君不知所措,他甚至心想肯定是狐狸尾巴暴露了,人们特地要看他出洋相。僵持了好一会儿,余君的同学对余君附耳悄声央求:“上去随便讲两句吧,不行就直接喊几个口号!我们再给你打圆场。”眼看再继续推辞下去,就要露馅了。在绝望之下,余君忽然想起斯大林的一句话:“死两回,没听说,死一回,躲不过”。没办法了,他只得硬起头皮,走到麦克风前。于是台下“向北京红卫兵致敬、学习”的口号又把会场气氛推向高潮。此时余君被逼得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林彪的一句悲壮之言又在他耳边响起:“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面对着无数双无限仰慕着他的眼睛,他头脑一热,心血来潮,大声喊叫:“首先,让我们共同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他一口气喊了“伟光正”“战无不胜”“四个伟大”等等一连串的“万岁”。果然是一呼百应。正是群情激昂的时候,人们沉浸在狂喊口号的快感之中。刹那间,头脑一向灵光、思维清晰的余君心里有了主意。

他开口之前咳嗽了一声,会场立刻安静下来。在掉一枚绣花针亦能听到响声的寂静之中,余君说,关于北京的情况,以上两位战友已经讲了不少,我就不再重复。这次来新疆途中,在兰州停留了数日。在兰州,文化大革命两条路线的斗争非常激烈、非常复杂、非常尖锐,我不妨把兰州的文革形势向大家做一介绍。看到自己的开场白完全吸引住了听众,丝毫没有露出马脚,余老兄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于是不知不觉的进入了状态。他心想,权当是在宿舍里吹大牛,妈的,怕什么!他看一眼自己左臂上的假袖套,遂决定要装得更像。他开始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地叙述北京红卫兵与兰大文革筹委会之间唇枪舌剑的辩论,炮打省委和捍卫省委两派之间斗争的焦点,以及革命造反之火已经在兰州熊熊燃烧,裴马(两位省委书记)黑帮被揪出来,革命群众旗开得胜等等。他把兰州的情况,附和方才两位老兄所说的北京的形势发展,吹了个天花乱坠,还动辄插两句毛诗词,博得听众一次又一次的热烈鼓掌。他无意中瞥了一眼两位战友,那两位一个劲儿向他竖大拇指。

本来余君在兰州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毕竟身在其境,每时每刻灌进耳朵的消息挡也挡不住,此时他便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加之一路上和两个真红卫兵朝夕相处(火车两天两夜),耳濡目染,故他能照猫画虎,讲得头头是道;至少蒙那些不知底细的学生,绰绰有余。他居然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台下听众,自始至终心不旁骛,洗耳恭听。讲演完毕,他也赢得了长时间的、热情奔放的掌声和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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