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红军长征队在武汉一停留就是十天，远远超出了原定的计划，这是因为上不了火车。越来越多的北方红卫兵南下串联，南方红卫兵北上串联，全国客车运载能力已达于极限。武昌火车站站台上红卫兵人潮汹涌，希望转车的小将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们焦急地每天往火车站跑，却无计可施，只好到处闲逛。雨天提醒我们这不是西北，可以不要雨具。于是每人赶紧买了一把黄油布雨伞，就是名噪一时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上面的那种。有队友还买了笛子，说是用来宣传毛思想。
十一月二十日，我们又一次来到火车站，无论如何得想办法上车。过往列车一律不开车门，火车正点不复存在。尽管我们正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没办法挤上火车了。挤来挤去，没有空子可钻。车门紧闭，所有的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透过玻璃，但见车厢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脸、人身，甚至是悬垂的腿脚。看来我们要困死在武汉了。队友某某，东张西望，忽然心生一计。他拿出一枚毛像章和车厢里的一名女中学生搭讪，请求她打开窗户，放他进去，像章送给她。那是一枚新出现的细瓷毛像章。女生久久凝视像章，终于表示同意了，她再三讲好只许他一人上车。这位老兄连连点头，赌咒发誓。于是她把车窗打开了。我们几个人赶紧把那老兄塞进窗子里去。他一进车厢，立刻反身拽我们的人上车。那女学生见状，气急败坏，使劲力气要关窗子。但哪里关得住？我们六七个人拽的拽，推的推，一个接一个全上去了。里面实在是无处落脚，我们有两三个便手扶行李架，脚踩在座椅背脊上，屁股就在坐着的人的头顶上。另外几个便硬生生地挤在窗口边，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上面，双手使劲撑住随便什么地方，前胸后背承受着强烈挤压，眼冒金星，呼吸窒息。那得了毛像章的女生懊悔得直要哭，她的伙伴则破口大骂她，对我们怒目而视。列车终于开动，我们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离开武汉，挣扎到长沙。抵达长沙是这天的深夜，等寻到红卫兵接待站，已经是二十一日凌晨了。是建设厅招待所，我们累得没有了人样，一进房间就倒在铺上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午后，才算恢复了元气。
到街上转了一转。长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狭窄的街道，街旁楼房以两三层高的居多，高高矗立的电线杆最引人注目。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虽然季节已到了冬天，但长沙街头依然绿草如茵，绿树成行；机关单位大院的花坛里，茶花在开放。当然，街上也是大标语大字报的海洋，红色或金色的毛语录写满墙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三五成群招摇过市。
元气很快恢复，我们不忘使命。二十二日全体队员参观清水塘湖南省委故址纪念馆；二十三日参观长沙第一师范；这都是当年毛的胜迹。不管参观哪里，队友郭老弟总是详细记录他所看见的圣物。关于长沙第一师范陈列室里毛当年的作文，他一字不漏地抄录；清水塘是古色古香的庭院式民居，他老弟还画了示意图。我则兴趣盎然地到处盖纪念章。那时，凡是供红卫兵参观的胜迹，均有邮戳式纪念印章，以满足参观者“到此一游”的心理。每个红卫兵大致都备有一个笔记本，专门拓印这类印章，图案大多是胜迹的标志性建筑的简单轮廓。我们视为珍贵纪念。
在接待站所在单位我们打听到有长征干部，就去请教，取经。这位长征干部是湖南省交通厅厅长，名叫方坤。方厅长对红卫兵非常热情，很是客气。我们把他看做传奇英雄，也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被揪斗的走资派；同时我也猜想，厅长恐怕也把我们奉为神明。红卫兵，那可是响当当的天兵天将，他惹不起。其实我们不是正宗货。我们请方厅长指导一番如何长征。他相当认真地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的建议。他的话我们认真地记了下来。
他说：路线你们一走就出来了。当年我们走的是交叉路线，闽、赣、湘、粤，哪边敌人薄弱就打哪边。这几省你们走到明年二月，走四川走到明年三月。四月到甘孜、阿坝、卓克基，到包座就好了。过雪山五六月份最好。爬雪山得一天半。上山时可以喘气，但绝不可以坐下。这是关键。过了雪山就是草地，草地现在可能好走些，那儿没人烟。当地少数民族野蛮得很，动不动就杀你，所以你们要加强宣传。那里有土匪，你们要调查，要了解清楚前面路上的情况。到西康要特别注意。甘、川交界处也要特别小心，哈达铺那里的老百姓也很厉害。那里回民多。走少数民族地区，要特别注意民族风俗，说话一定要和蔼，民族关系特别重要。到西康草地一带，一定要吃红茶，否则根本不消化。衣服要多穿。当年我们穿的衣服，是前面一块羊皮，后面一块羊皮，中间用绳子一扎。到西康前气候没有问题。雪山气候最不好。你们在江西走半个月，腿就可以练出来。宣传很重要，走不动时，唱歌讲笑话就走得动了。你们八个人，应有两个打前站，晚上要值夜。要有行军壶，我们当年是竹筒子。有的地方没水，或者水苦，所以要准备。要预防打摆子（疟疾）。政治思想必须做好，要同甘共苦，搞好团结，互相关心，才能克服困难。真正能通过这条道路，你们也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他认真地告诉我们过雪山草地要备有大蒜。他很关心我们的安全，说那里现在仍有土匪出没，不可大意。对此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在无产阶级专政的中国，朗朗乾坤，哪里会有土匪呢？
在全国步行串联浪潮中，我们还算是行动比较早的，全国的交通、接待站还没有到完全承受不了的时候。干部老百姓，对这局面除了错愕，好奇，就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位方厅长，他的确是很关照我们，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尽管他的话里有不符合毛思想和辱没党的民族政策的话，可我们没有展开革命大批判，而是仔细聆听，因为这对我们的长征至关重要。我相信这位厅长以后还会接待数不胜数的红卫兵长征队的，直到他不胜厌烦，避之惟恐不及时为止。
不过我一面听他的话，一面心里也有怀疑：我们究竟能不能走到明年六月份呢？我心中暗想，伟大领袖大概不会同意红卫兵走那么长的时间吧？步行串联，浪费国家多少财力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对长征做了认真的准备。尤其是如何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借用建设厅打字室，还跑印刷社，印刷了大量的花花绿绿的毛语录传单，准备沿途分发。此时由于全国各地的印刷厂开足马力印刷毛语录本，在长沙毛语录本已经很容易买到。我一次买了二十几本，寄给漳县我到过的那个生产队，我希望那位多情的俊俏媳妇也能分到一册。
二十四日我偷偷溜出去，专门寻访橘子洲，打算吟哦一首与伟大领袖唱和的“独立寒秋”。按时令，此时正是寒秋呢！不料我一连问了几位路人，发现长沙人对如此有知名度的地名竟茫然不知。他们的诘屈聱牙的语言我也实在费解。我问了一路，不得要领。有人胡乱给我指了一个方向，走去一看，不像是洲的模样，湘江水是蛮清澈的，但也不见“鱼翔浅底”。我满腹狐疑，作诗的兴致烟消云散。我信步而行，见有摆渡的船，便掏出船资五分钱过湘江。那是一只帆船，江上风大，风帆涨得正满，船几乎要倾翻了。那船老大不慌不忙地掌舵，于是我也不怕。这是我头一回坐帆船，很觉得新鲜，所以故意坐在倾斜的一方。一边伸手戏水，一边浮想联翩。船到对岸，那里一只只渔船并列，原来是水上人家。有渔家女从舱中走出，拿一盆米和几株青菜，在船舷边洗淘。有几只船舱飘着袅袅炊烟，我甚至嗅到了米饭的清香。外面的世界乱烘烘，水上人家却很平静，看上去悠闲而无忧无虑，完全看不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二十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我再去长沙，但见街上人潮滚滚，即使红卫兵串联期间，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此时江边已然没有了当时的情景。湘江被严重污染，再也不见当年的清冽。帆船也不见了，机轮船上人很拥挤，大多是吵吵嚷嚷的小贩，都自称是经理和老板。水上人家也不见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噪杂的市声，还有那源源不断的车水马龙和一栋栋新建的器宇轩昂的高层楼宇。
在长沙的一个星期里，我们几乎天天学毛主席著作开讨论会。郭老弟的笔记里有十一月二十五日晚写的学习讨论心得：
学习为人民服务后，我觉得我的“私”字还很大，“私”字确实是一座山，我要学习毛主席的书去敲掉它，我要用毛泽东思想去挖掉它！与私字的斗争是一个艰苦的过程，私字确实像贫下中农说的，私字是一座活山，如果你不迅速挖，他会越来越高。我们改造思想的任务比老愚公移山的任务大得多。老愚公挖的是死山，而我们挖的是一座活山。但我有毛主席的书，我有革命的决心，有斗争的心，我一定能够挖掉私山。
第二天晚上他又写道：
我要坚决学习蔡永祥同志的三个第一五个最爱：
热爱毛主席第一
听毛主席的话第一
“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第一
最爱看毛主席，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最爱宣传毛泽东思想，最爱学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英雄人物。
誓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六六，十一，二十六，长沙。
鉴于坐车已经相当困难，我们决定从长沙就开始步行，我们要徒步去韶山，步行就显出我们对毛的虔诚和敬仰。
就在我们出发之际，有一次在接待站吃饭，看见四个女学生不住地看我们的红旗和袖章，她们互相交头接耳，最后鼓起勇气走过来问我们，是甘肃来的吗？我们点头，反问她们是哪里来的？她们说也是甘肃的，前两天才从兰州坐上火车直接到长沙，准备去韶山。原来她们是我们师大附中的四位女生，交谈之下，她们提出要求，和我们一路长征。不知哪位老兄说，可以么。但是稳重成熟的队长杨岱没有吱声。于是我问她们，你们能吃苦么？我们可是要走二万五千里路呢！她们说，肯定行。杨岱开口说，我们得商量一下再告诉你们。
于是我们八个人紧急磋商，结果意见很难统一。有的说，不能要她们，扰乱军心，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有的说，是我们附中的学生，不应拒绝。又有人说，我们一路上要宣传毛思想，这几个女生肯定会跳舞，把她们要上吧，有利于排练文艺宣传节目。光我们男生跳舞效果不好。嚷嚷了一会儿，多数人主张吸收她们。杨岱打发人去问她们会不会演宣传毛思想的文艺节目。得到的回答是，“马上叫他见阎王”、“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舞她们都跳过，还有对口词、天津快板、数来宝、表演唱，她们全会。
我们八人之中，有几人很会跳舞，这几位女生更是跳颂扬领袖舞蹈的好手，跳革命造反舞更不在话下。于是我们同意她们参加小红军长征队。她们一个姓萨，一个姓魏，父亲是我们师大的教授。另一位姓范。这三位是师大附中高三的学生，还有一位姓陈，是安宁区中学初三学生。我猜想这四位女生可能家庭出身不好，学校的学生出去串联跑光了，她们才敢跑出来串联。
小红军长征队此时成了十二个人，决定十一月二十七日从长沙出发，步行到韶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