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惜清阴一霎凉——读张充和《曲人鸿爪》

“充和宁愿将时间花在学习戏曲上。清华大学就在北大旁边,有位专业昆曲老师每周一次在那里开设非正式的昆曲课,师生都可以去听。充和与在清华读书的弟弟宗和定期去上课”,金安平在《合肥四姐妹》中如是写道。艺术莫非与人真有缘分?不论是烽火家国的流离,还是海外漂泊的苦楚,张充合此生此世都注定要与雅到极致的昆曲和美到极致的书法相联相系。

前时,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充和题字选集》,亟亟订购。我迷张先生的字迷了好久,犹记当初看到《沈从文别集》上文气清丽的小楷题字,沈先生的传世文章配上张先生的脱俗书法,那是不可再有的妙品了。这回新推出的《曲人鸿爪》倒是让我们见到张先生与昆曲的难解情缘,也读到她那一代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襟抱与格局。

“大概是1937年的春天吧,那时抗日战争还没爆发。苏州的昆曲文化一直很盛,到处都有曲社。喜欢昆曲的人可以经常聚在一起,在各人的私邸定期演唱昆曲。当时苏州最有名的曲社,名叫幔亭曲社(那时曲学大师吴梅先生所题的社名)。……曲会经常在我们家开。每次开曲会,别的曲社的人也会来参加,大家同聚一堂,又唱曲,又吹笛,好不热闹。……到后来,我认识的曲人渐渐多了,发现有些曲人不但精通昆曲,还擅长书画。因为我从小就喜欢书画,所以就很自然地请那些曲人在我的册子里留下他们的书法或画……”,当年一个不起眼的念头如今成就了世间最宝贵的珍藏——厚厚三大集《曲人鸿爪》。

是绝世的风雅,也是旷世的情谊,张先生不论身处何地,总随身带着它,穿越抗战与内战的烽火,只要有机会,她总要让她的曲人知遇在册子里留下亲笔题赠的书迹画痕。打开集子,扑面而来的不仅是各位曲人秀雅的墨迹、高华的诗词,更是一份绵延六十年而顽韧不歇的历史消息。但凡知道中国现代文化史的朋友,多会在集中翻检到熟悉的名姓:吴梅、杜岑、陆朝銮、龚圣俞、陶光、罗常培、杨荫浏、唐兰;李方桂、胡适、吕振原、王季迁、项馨吾及身在台湾的蒋复璁、郑骞、焦承允、汪经昌、夏焕新、毓子山;姚莘农、林焘、赵荣琛、余英时、吴晓铃、徐朔方、胡忌、洪惟助、王令闻。他们有的是腹有诗书的学问大家,有的是技艺精湛的昆曲名角,也有的是雅好昆曲的艺文人士,虽来路迥异或气性不同,但对昆曲的深深挚爱让他们抛却所有的纷扰阻隔,庭院雅集,鼓笙吹笛,演绎一出出几成绝响的人间清音。

如果说书中的墨迹书画让人“悦目”的话,那经张先生本人口述、孙康宜笔录的曲人本事则再现了当年雅集的动人情景,读之神旺而神往,称得上是“赏心”了。譬如书中关于当年曾有江南才子美称的吴梅先生高足卢前的故事就颇有趣。我前些年读过中华书局出的卢前的集子,洵是才子笔墨,妙人肚肠。张先生这里说的是,1941年,她开始在音乐委员会工作的时候恰巧与卢前是同事。两人初见面是因策划一个劳军节目,准备公演《刺虎》。虽说张先生自己担纲剧中的费宫人,但仍缺四个跑龙套的人。此时,卢前立刻自告奋勇,说愿意饰演其中一个龙套,其他三个龙套则分配给郑颖孙(时任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陈逸民(时任社会教育司司长)、王泊生(时任山东戏剧学院院长)诸位。《刺虎》的本事其实颇悲壮,但这回却闹了个笑话。

原来,锣鼓音乐刚响,四个“龙套”立马上场,但没想到,底下观众一见这四人原来都是他们认识的高官朋友,顿时鼓掌大笑起来。这四个“高官龙套”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不停向台下观众点头鞠躬。可众所周知,昆曲史上,哪有跑龙套的给观众点头鞠躬的这一出啊?这一来,掌声笑声更是热烈。且说,那晚演出结束,卢前就即兴在《曲人鸿爪》的册子里写了一首诗:鲍老参军发浩歌,绿腰长袖舞婆娑。场头第一吾侪事,龙套生涯本色多。张先生十分喜欢这首小诗,尤其是看似随兴的笔墨中透着一股子的无奈自嘲之味——都是文人,也在政府中做事,其实不过也是在“跑龙套”罢了。

这样洒脱的文人不见了,这样平易的高官也不见了,我们所有的无非是些浅薄扭捏的文人与蛮横跋扈的高官。

像这样的故事,书中还有很多。每一篇的文字都不长,但其中透露的历史的表情与心情却足以令人掩卷沉思。是的,时代变新变冷了,书中的前辈大半辈子都沉浮在国事家事的漩涡里,运气好的,尚能唱几句昆曲,吹几声笛子,若不幸与政治纠缠,那结局怎么说都脱不了一份凄惨与落泊。幸好,他们还有昆曲的清音与书画的翠色,撑住他们走过这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的中国。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谁家庭院。在曲人的吟唱中,在笔墨的鸿爪中,我们觑得清现代中国传统文人的微茫心事,也体会得到传统文化在现代中国磕磕绊绊的踉跄历程,更照得见今日中国的种种退步与失落。也许果真时移世易,但只要还有张先生这样的世间清音,这个世界就还有点可以依凭的坚实与可以歇脚的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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