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早上起身很迟,从王十万出发,沿小路走十五里多,乘摆渡船过湘江,便是朱亭镇。前面就是长岭。顺着石阶爬上山头,回头望,碧绿的湘江从山脚下弯弯曲曲绕过红色的丘陵,消失在白茫茫的雾中。远处几只帆船乘风而来,白帆片片,在绿水中非常悦目。一处处山丘里,村镇星罗棋布。长岭上,苍翠的松树和火红的枫林相映。层层山岳向背后延伸过去。这时,一阵清风吹来,真有江山如画的感觉。触景生情,我便摇头晃脑地做了一首歪诗:长岭登高。
长岭高头远送目,
湘江非常好颜色;
白帆如箭须臾过,
风摇红叶动愁客。
如今看来,这首诗好像也没有什么红卫兵的金刚怒目,或者文化大革命的峥嵘岁月。愁客?什么话?不是红卫兵该讲的,典型的小资的无病呻吟。像我这种红卫兵,时而革命性凛凛然,时而不过是不入流的文人墨客。或许,当时虽然是集体行军,但我本质上是一个孤独者,因此时时有孤独感潜入心头吧?是不是还有某种神秘的超前的“愁”呢?比如说,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美丽的帆船将被淘汰,清澈的湘江将会被可怕的污染糟蹋得令人掩鼻而逃?
过了湘江,登上长岭,地貌由平原丘陵变为山地,前面的山开始越来越高大起来。继续前进,到了一个名叫黄龙桥的地方。当地的小学是红卫兵接待站。我们吃饭,歇息。黄龙桥完小初中去过井冈山的师生提供了一张他们刻印的去井冈山的路线图,很详细,标有里程,凡是和毛有关的地点都有详细标示。是66,12,1日刻印的。上面写着:
“茶陵是一个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县城,有很多退休的长征老红军,马副县长就是一个,他常来接待站讲故事。有茶陵土地革命时的文物陈列室”
“江西湖南交界地段,山高路陡,但是是石子铺的路面,很好走”
“宁冈有会师大桥,有会师广场,有主席的旧居。敬老院里有毛主席办军官教导队时的秘书及红军排长吴光照等老人,他们都非常热情地对红卫兵讲毛主席的革命斗争故事,给我们学习《井冈山的斗争》等文章提供了宝贵的史料。”
“茅坪有毛主席写《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的八角楼,有红军医院,烈士墓,即湘赣边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旧址”
“杨桥沟有毛主席旧居,毛主席的老房东仍在”。
“黄洋界五大哨口之一,建有黄洋界保卫战胜利纪念碑,碑上有毛主席手书的《西江月》一词的全文”。
“小井有红军医院,及红军伤员殉难处”。
“茨坪有毛主席旧居,离这儿不远有另一哨口双马石”。
这个联络图太宝贵了。我们由衷地为他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的共产主义精神而万分感动。双方拿出笔记本题词写留言和通信地址,结下了万古长青的革命友谊。遗憾的是,串联结束以后,双方再也没有联系过。
队友某中午于黄龙桥小学写道:“早上七时许,从立新公社(王十万)动身启程,经山路,渡过湘江,翻长岭,而取黄龙桥。十二点多跨黄龙桥南下。一路四野葱绿,及至长岭一路都有石级,山路青绿,共长十二里多。山上种植杉木,我深为造林同志的为革命造林的精神所感动。当见劳动在山下的护林同志,我连喊:”同志们辛苦了,向你们致敬!“黄龙桥黄龙河远入湘江,水清的能数水下的石头,桥三孔,都有丈半长的石条做成。”
五日晚我们到双石门过夜。当天行军六十五里。
队友某于双石门作了如下记载:“这几天我们和时间的争夺战中想到一些。下午一路走过社员劳动的田垄。我这样想,我们一天这样走过去,一定程度上离开了我们长征的目的。毛主席教导过我们,红军离开了宣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工作,那也就失去了红军作战的意义了。我们长征光这样走路,怎么向贫下中农学习呢?怎么向群众宣传毛泽东思想呢?怎么熟悉群众呢?怎么熟悉社会主义阶段的阶级斗争呢?今天我们走过龙凤桥,看到一伙社员劳动,他们向我们喊一句主席语录,但他们手里没有主席著作。我们立即拿出两本塑料皮语录(一百条?)赠给了他们。他们说,这下我们可以在地里学习主席著作了。他们非常激动。以后我觉得我一路一定要进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活动,和社员交谈,进行宣传。哪怕时间少一些也行。从五六岁的小朋友到五六十岁的老大娘老大爷多么渴望毛主席著作啊!我们不宣传怎么能行呢?以后一定要以全力实现我们长征的目的。今天下午从黄龙小学出发,经龙凤桥,生田,进入石级小路走十里到下石门。一过湘江,我们就进入株洲地界了。”
从中可以看到,这时在长征队内部,思想分歧出现了:是大步流星赶路呢?还是深入贫下中农宣传毛思想?
六日从双石门出发,经小集、鸭塘铺到达攸县。行军七十五里。这天我们行军到一座小山上,看见一个放牛的小孩,约莫十岁,坐在草丛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念毛主席语录。这情景使我感动极了。扪心自问,我学毛著可没有此种精神。想到自己对毛思想的感情竟然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个小孩子,我就闷闷不乐,心烦意乱。于是拼命警告自己:对毛是人类大救星这一点必须深信不疑。
攸县是一个小县城。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店铺,杂乱的民居,显得很古老。队友某当天晚于攸县人委接待站写下日记:“今天从双石门出发,一直走山路石级。到攸县小集时,11时多。12时多出发,中经鸭塘铺,抵攸县城。共走七十多里。从小集开始一直走公路。当走出双石门十多里时,我们看见前面的社员们在劳动。当时我觉得,我们这样光走不行。我就提出我们到群众中去劳动,与社员劳动一会,哪怕一个短时间也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宣传学习毛著,特别是老三篇的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熟悉阶级斗争,还给社员送些书。但是意见被否决。我觉得还是有十分必要严肃地提出。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红军的打仗,不是单纯地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并帮助群众建设革命政权才去打仗的。离了对群众的宣传、组织、武装和建设革命政权等项目标,就是失去了打仗的意义,也就是失去了红军存在的意义。‘我们出来长征不是为了光走一走,锻炼身体,根本的是出来向贫下中农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熟悉社会,熟悉群众,熟悉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是为了锻炼思想,加速思想改造,促使思想革命化。试问光走路,能完成这个目标么?不能。见到那里有群众,那里有劳动,那里有斗争,我确实不愿意离开那里。我们为了’学习‘’宣传‘’熟悉‘和自己的思想改造才来长征的。离了这些,我们不是失去了长征的意义了么?我背了掮了那么多老三篇,还并未送到贫下中农手里。我们应该和贫下中农坐在一起学习老三篇。让贫下中农用主席思想教导我们,那不是最好的学习么?我们一路走过来,哪里不是课堂?老贫农、农村青年甚至向我们伸手要主席语录的小孩子都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必须带着主席著作到群众中去,到群众斗争的大风雨中去,才是我们的道路。也只有这样,我们的长征才会有旺盛的生命力。
“在路上,我较系统的发表了我的看法,其他同学还没说一句话。也好,我先实行我的想法。中午以后,在路上有一伙一伙用‘爬山虎’推煤的人们,鲁和我首先跑上去帮他们拉,替他们推,我们给这个推,也给那个推,向这个了解主席著作学习情况,向那个了解社会上的情况。当我们握上车把的那一刻起,劳动人民的心和我们贴近了一步。走了一段路,他们无话不谈(可惜许多听不懂),后来还舍不得离开。虽然我们身上掮背包,推车吃力一些,但我们想到,我们这是贯彻老三篇的精神,身上有无穷力量。当下大雨的时候,我们把小姑娘和他弟弟拉的车接过,替他们拉上坡,又送到他们家门口时,时间晚一些,身上累一些,但我们的心踏实得多了。晚上开会,否决了我的意见。明天的路程将是从攸县走公路74里到茶陵。”
七日从攸县出发,渡攸江、经黄沙铺渡洣江宿茶陵,行军七十五里。
在从攸县到茶陵的途中,我诌了一首《浪淘沙,攸江候渡》,从中颇能看出我们的长征开始出现某种危机的端倪:
行军攸江畔,
雨抹青山,
秋风不是助凄惨,
茫茫江雾出白帆,
等候渡船。
无事自寻烦,
战士笑谈;
回看来路志愈坚,
甩手大步心坦然;
气冲霄汉。
我想起来了。当时长征队的一部半导体收音机由我保管,行军途中时不时地要打开聆听北京的声音。每次晚上宿营,我大多能满足四名女队员的要求,将收音机交给她们去听。“无须自寻烦,战士笑谈”,想必是队友取笑我对异性的下意识地讨欢心的行为,而我大感懊恼吧?
有网友开玩笑说我们半路上收编了美女,恐怕从此一路上会演绎出很多浪漫故事吧?对此,我只能仰天长叹:没有。我没有;别人是否有?我没有看到蛛丝马迹。
当时长征队的八名男红卫兵对四位女红卫兵很友好。某队友把自己带的铺盖让给女同学,可能还有谁也这样做了;因为后者出来串联时,毫无爬雪山过草地的计划,所以没带行李。行军路上,时不时也有男队友帮女队友拿背包的情形。这些,可以说完全符合“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最高指示;由于潜意识的鼓励而不知不觉地接近异性的小动作恐怕存在,但是说谁觊觎谁,谁和谁好上了,那是没有的事。即使谁有心思,也绝无行动。而四位女生,不仅有良好家教,更有特定革命时代氛围的制约。四位女生,小萨身材高大,他是我们大学教务长的女儿,小魏是一位数学教授的女儿。还有小范,戴一副眼镜;她们都是高三学生。还有一位,姓陈,是初三的,她和她们可能也是胡乱走在一起的。她们分明都是牛鬼蛇神的女儿,其实也自卑的很,言谈很谨慎,举止很本分。
我们在长征路上,男女红卫兵一点也不浪漫,还可以如此解释:
有一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一个回回是假回回,三个回回是真回回。这话对某民族是不敬之词,但很难找到替代的话。它的意思是:一个回回行走江湖,对教规可以不在乎,但是三个回回在一起出远门的话,对教规的遵守,那可是一个比一个严厉。同理,设若孤男寡女红卫兵出去串连,那绝对是好戏连连;但是八男四女红卫兵走长征路,只能是一个比一个正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比赛似地贯彻执行。
——几十年后垂垂老矣的我和同样垂垂老矣的队友某谈起今日中国,中学生早孕,大学生同居,一夜情为稀松寻常事,娶二奶成时尚,齐声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回忆青春时代的我们,却是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于是我们哀叹,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简直从来没有正常过,没有健康过。真是宿命论作祟,三十年一个轮回!
我们在长征路上没有浪漫故事,还因为:四位女生算不上美女。几十年后我和某队友笑谈,我说当时小魏比较好看,队友大大的不以为然;他说小范好看些,我则不予认同。为何所见如此大相径庭?原来,那个时代,女性在一切方面向男性看齐;这是否与伟大领袖“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号召有关,不得而知。但是“反修防修”“兴无灭资”的恐吓式舆论宣传所打造的时代潮流,导致女青年们在穿衣打扮和行为举止上,无不走向男性化。甚至说话也要铿锵有力,而将女性自身的各种生理特征掩藏起来。女生剪短发,戴军帽,穿单调的黄军服,自然形成千人一面、难分性别的情景;故而即使当时的我们是火眼金睛,也难辨她们谁美谁丑。奇怪的是,今日中国,女性拼命张扬自己的性别,男性却日益向女性皈依。娘娘腔盛行一时,奶油小生越来越吃香,女里女气、尖声细气说话的男人越来越多。体坛上女运动员叱咤风云,男运动员则望尘莫及。其实这不是女性化,而是可怕的太监化。之所以如此,有社会原因,不说也罢。由女人男性化,到男人女性化或太监化,这又是中国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例证。
顺便一说,有位网友很是嘲笑当年的我狂热。是的,那时中国人不狂热的恐怕寥若晨星。可是三四十年后的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虽然不再狂热,却严重犬儒。这又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呜呼!中国人,何时能够变正常?具备健康心智?
我们在长征串联时没有生发出闲情逸致,还因为忙于走路。每天马不停蹄地走崎岖的几十里山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累啊!那可不是在公园里或广场上的花前月下散步,可以从容不迫地眉目传情,明送秋波,甜甜蜜蜜地共同谱写爱的乐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