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渝:大学回忆录——在茶陵吃忆苦饭

十二月七日早上我们从攸县出发,晚上到达茶陵县宿营。

长征路上,信息都是往来红卫兵长征队友传递。那是传单。路上遇到长征队,互相赠送自己印制的语录卡,还有有最新最高指示、中央首长接见红卫兵的讲话、毛的讲话、某市文革动态等等,不一而足。后来我从路上遇到的某地红卫兵那里接到一份毛的新诗作的传单,真假莫辨,后来被证明全部是伪造。可那时我如获至宝,读一首相信一首。于是心血来潮,不写日记了,写“长征诗”,计划到延安后结集,倒也不存发表的奢望。

长征时看到的毛诗词很多,其中有几首:

卜算子,吊艾地

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可怜笑容难为久,春天反调残。残固不堪残,何须自寻烦,花落自有花开日,蓄芳待来年。

七律,读报有感

反苏忆昔闹群蛙,欣看今日大反华;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神州岂止千重恶,赤县原藏万种邪。为反全球侵略战,只剩此处一孤家。

七律,咏志

革命岂能作井蛙,雄鹰踪迹满天涯;血飞星岛镇黑浪,汗涌塔丘映碧霞。风暴险关学闯道,冰山绝顶要开花;大旗飞舞冲天笑,走遍全球是我家。

七绝,为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题

云崖雾霭出英豪,激荡磅礴腾九霄;千钧霹雳轰河汉,万里风焰照天烧。

那时我对毛崇拜得不得了,自己又好舞文弄墨,所以得了领袖的大作,真是爱不释手,又是朗读,又是死记硬背,又是沉潜往复,从容含玩。觉得句句是经典,天籁之音,不同凡响。后来有人指那都是伪作,回头再看,也就觉得索然无味,太稀松寻常了。

长征的最初的三四几天,我们还能人模狗样地举着红旗、列着纵队、唱歌背语录,雄纠纠气昂昂地前进,蛮像一回事。但没有几天,就坚持不了啦。特别是一进山区爬山路,排起队伍走,太麻烦。有的队友走路矫健如飞,有的则磨磨蹭蹭。再说呢,排队走路念语录是给人看的,在山里转来转去,很少有路人看,于是就懈怠了。还有,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商定第二天的走法。有人主张走这条路线,因为便捷;有人主张走那条路线,虽然弯一点,但是路好走。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争论不休,矛盾丛生。相互的埋怨、无休止的辩论,窝里斗的老毛病发生了。并非只是我们,当时几乎所有的红卫兵长征队被内部争吵所困扰。我由此推想,当年红军长征,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规模和形式远非我们所及罢了。后来我果然看到许多资料,博古、周恩来、李德三人团和后来的三人团周恩来、张闻天、毛泽东几乎天天为怎样走下去而争论不休。毛泽东正是充分利用了、甚至调动了大家的不满,才夺去了指挥大权。不然,中国历史又将是另一面目,文革也不会发生了,我们也不能享受到全国各处的免费旅游了。

不过总的来说,从韶山到井冈山的十二天行军,我们大体还能集体行动,没有发生分裂或者分崩离析的的迹象。只不过是,头几天队形整齐,军纪严肃,精神抖擞,神气活现。后来渐渐地变成乌合之众,变成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一马当先的一马当先,掉队的掉队。再看我们的尊容:有的歪戴帽子,有的敞开衣服,有的拿棒棒挑起行李扛在肩上,一付残兵败将模样。

鉴于长征队已经走得人困马乏,队伍涣散,我们到达茶陵县城后,决定休整。十二月九日,我们召开“生活会”,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人人斗私批修,自己检查自己。

我保存了一则简单的整风日记:“通过九天的行军所表露出来的言行,在我的思想里还存在严重的极端民主化,非组织组织观念,主观主义的错误。挖挖根子,还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私字当头,许多言行,反映了我对个人与集体的态度,对长征的认识以及阶级友爱。一定要按毛主席的指示办,克服这些坏思想。这次检查,应该是我个人长征路上的遵义会议。”这是我们集体学习了《关于纠正党内错误思想》后我写的心得。要知道我是一个没有头脑而且孤僻固执的人,我不善于与人相处。队友都是原本素不相识而临时啸聚的乌合之众,互相之间必定常起摩擦,我虽不好斗,大概也不会例外。不过队长杨岱是党员,思想成熟,善做政治思想工作,为人友善,所以常能克服危机。

队友某也作了检查:“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但是我一路上对其他同学关心根本不够,只顾自己。长征是来改造思想的,要破私立公,我的这种只顾自己,不关心别人,这就是一个私字。”

我们到茶陵时,县党校正举办“毛主席著作辅导员集训班”,有数十名衣服破旧的五六十岁的老农民参加。我们认为这是受教育的好机会,就要求旁听,县党校同意了。

我们去时,集训班正在忆苦思甜。参加诉苦会的均为茶陵县各生产队的学毛著辅导员。集训班先看电影《刘介梅》。辅导员们看到刘介梅在旧社会受地主欺凌的情景时,放声痛哭。随后讨论。我们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土话,然而每一位发言都引起全场失声痛哭。发言者更是拍胸顿足地嚎啕大哭。他们的确很伤心,很愤怒,这在当时称之为朴素的阶级感情。我们的任务是把朴素的阶级感情转化为执行毛主席的自觉性。于是在每人发言完毕后,我们不失时机地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永远跟党闹革命!坚决跟毛主席走!”

我们参与集训班的讨论,但是那里农民佶屈聱牙的湘赣土语我们实在费解,我们的理论宣传看样子也收效甚微。真是鸡和鸭讲。某队友保存了他的发言提纲:“毛主席教导我们,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结合在一块。今天,我出来长征,正是按照主席的教导,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永远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以群众斗争的大风雨、大世面为课堂,以工人、贫下中农为老师,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坚决消灭怕吃苦、闹特殊的思想。坚决请求一路上的贫下中农,不要给我们做好饭菜,而给我们深刻的阶级教育和艰苦的劳动。”

讨论完毕,我们同集训班的人一起吃忆苦思甜饭。那顿饭我终生难忘。那是用红薯藤叶和稻糠掺在一起煮成的,很难下咽。但我拼命吃完了我的一份。再拼命体验旧社会的苦。因为这些从农村生产队选拔出来的毛著辅导员吃忆苦饭时,又是一片哭声。他们一手捉碗,一手抓筷,张着大嘴前仰后合地哭。那粗嗄的嗓门发出的哭声,很像动物的吼叫。我努力地强迫自己也哭,但没有成功。因此我怀疑自己觉悟太低,反动阶级家庭的烙印还在发生作用,我很是自惭自愧。几十年后我回想此事,很怀疑这些毛著辅导员是在做戏,作秀。因为,农村很有一些能说会道、好逸恶劳的社员,他们怕在田地里劳动,喜欢开会耍嘴皮子。宣传毛著,既能逃避劳动,又能轻松挣工分,所以肯定有人要争取参加,逢场作戏,哗众取宠。

队友某在十二月八日的笔记里也记录了在茶陵的这一档子事情:“决定我们在茶陵休整一天(实际停留了三天四夜)。一早我和鲁出发印主席语录。完后,我们瞻仰了烈士陵园。并和中共茶陵县委党校约定我们要和学员(都是贫下中农子女、贫下中农、都是农村中学毛著的辅导员)一起接受阶级教育,这是我们最迫切上的一课。下午我们看了电影《刘介梅》。看完《刘介梅》后,到党校第四营第×连学员一起听学员同志诉苦,说到伤心处,我和讲的人一起流泪。阶级弟兄的泪水和我的泪水流在一起,在一起流。永远牢记阶级苦,永远不忘阶级仇。坚决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红色的江山,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永远不忘阶级和阶级斗争,誓做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坚决走毛主席走过的道路,走红军走过的道路,一直走到底,永不回头,一直长征在共产主义!(于茶陵烈士陵园及中共茶陵县委党校址忆苦思甜会。)近五点多,我们和全体学员一起吃忆苦餐,我们一面吃忆苦餐,一面听贫下中农诉苦。今天受的教育太深刻了。忆苦餐由谷糠和地瓜秧做成,我一气喝了三碗,我喝下去的是阶级苦,阶级仇,我把阶级苦阶级仇喝到心里。牢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将革命进行到底!”

看看看,他老兄一口气吃了三碗忆苦饭,乖乖!我的那一碗,实难吞咽,好不容易才吃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明白,剩饭是绝对不可以的。

我们在茶陵住了三天,除了内部“整风”以外,还一如既往地拜访革命老人。在那个年月,凡受红卫兵访问的老赤卫队员,都十分认真地满足红卫兵的要求。极少有敷衍的人。他们都是革命历史上重大事件的参与者和目击者、见证人。他们所讲的话,往往与官方的正式说法有出入;即便在当时,我也认为他们的说法可信度大。官话惯用春秋笔法,不过我们也不以为怪。因为宣传必须考虑效果,所以对事实进行选择甚至是改造,是理所当然不可厚非的,看问题要由表及里,去芜存菁嘛!看主流看本质,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和理论么。

其实这完全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而是中国封建正统的观点。因为,为了所谓引导舆论,可以对事实进行改造,允许理论宣传和事实真相脱节,倡导报喜不报忧,如此做法,导致说空话、假话、官话、套话、大话的时弊越来越严重。其术流毒非浅,危害极深,以至于侵淫妇孺耳目,使所有中国人习惯成自然,习非成是。就这样,历史真相被掩盖,被改窜,最后老百姓成了脑残。

进一步讲,人的见识,总是根据他从所获得的信息做出分析和判断而形成。所谓见多识广,就是接触的信息比较多、比较全面,那么其人的思想眼光就宽广开阔;反之,则狭隘浅薄。如果权力者对信息进行垄断,把三分之一删除,把三分之一篡改,只保留三分之一。然后把篡改过的和保留下的提供给老百姓,那么人们将形成怎样的见解和观点,是可想而知的。完全不让老百姓知道信息,固然会使老百姓愚昧;而既删除又篡改信息,则不仅使老百姓愚昧,而且使老百姓偏执。鲁迅说,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这样的国民,他的见识就如瞎子摸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素质可想而知。到了互联网时代,垄断信息已经不可能。因此一部分国民能够分享到更多的信息,而另一部分仍旧处于只能相信权力者提供的信息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国民讨论问题,根本无法达成共识。就如鸡和鸭讲,各说各话。国民陷于意见分裂。这真是令人悲哀的现实啊!

茶陵县城那时很热闹。南来北往的尽是红卫兵。红旗、红袖章、红像章和红小书,触目皆红。上海话广东话北京土话此起彼伏。上井冈山和上韶山的都在这里整休。当地的青少年和儿童无不兴奋非凡。记得有一天开完会我们几个人在街上转悠,见有一名高挑身材的女子,大约是小学教员,柳眉杏眼,粉腮樱唇,削肩蜂腰,领着小学生在通衢大道上欢迎红卫兵。小学生伴唱,她独舞:“毛主席啊,毛主席,您的话儿牢记在我们的心坎里,喀喇昆仑,冰雪封嗯,哨卡设在云雾中嗯,山当书桌月当灯嗯,盖着蓝天铺着地,哎——,只要我想起您,毛主席,红红的太阳升起在我们的心坎里——”曲调是新疆风格,她举手投足的舞姿,却是印度舞。她刻意地表现自己的四肢和腰肢的柔软。我们几个人评论:她缺乏跳革命造反舞的阳刚之气。软绵绵的动作,是表现地主资产阶级情调的。不过我们只是悄声地批判她,没有上前去造她的反。

在茶陵,我们把行李统统寄回兰州。因为到处都有接待站,行李实在是多余,何况背着铺盖步行,实在是累。这行李早就使我们不堪重负了。

十二月十一日我们离开茶陵。一出县城就爬山,山路更加崎岖。举目所见,都是崇山峻岭。

队友某记载道:“早上从茶陵出发,中经马溪,行程七十里。这个地区是老苏区,我要好好学习老革命根据地人民的革命传统。走的路完全是山间小路,有好一段是茂密的松林。”

这一天的路上,我们经过的地方有马溪、上芫,晚上宿在上坪;行军七十里。上坪已经属江西地界了。

离井冈山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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