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奏
现在是2009年8月11日下午5点41分,我与吴永生长老的交谈接近尾声。旁听已久的银发老太张凤祥耐不住,捡起话头儿。我连忙起身,换了个座位。吴长老的脸颊有些抽搐,而目光却从容不迫。我连声说休息吧。他却摇摇头,将一份宣教小册子递我手中。
张凤祥取下老花镜,低眉顺眼地轻声讲述,极长的开场白,犹如祷告,不是对我,而是对上帝倾诉。我插话两次,她居然没听见,只得任其自由发挥。室内半明半暗,我和她隔桌相守,天国之光正巧在中间剖开一道分界线。初级英文书和划满单词的笔记本摆桌面,表示她好学成癖。
斜阳在天井,将陡峭的院墙涂抹,火爆爆的红。我冲墙发愣,才半分钟,就眼冒金花。叙述性的祷告还在进行,越来越幽远,逐渐延伸至革命或超越革命的历史深处。无奈的我,只得掏出相机,咔嚓咔嚓,拍下若干圣洁的姿态。她到底被惊醒了。我们相视一笑,回归日常对话。
正 文
张凤祥:1933年,我出生在云南楚雄城。
老威:彝族的地盘。
张凤祥:跟你们四川凉山一样,都是彝族自治州,但我是地道汉族。家境很贫寒,童年却很幸福。
老威:是么?
张凤祥:滇中伯特利福音堂离我们家不远。“伯特利”这个词汇取自《圣经》,属于基督教内一个宗派。当时我才五六岁,就扯着街坊邻里那些穿开裆裤的伙伴儿,天天去礼拜堂玩。
老威:大人不反对?
张凤祥:巴不得。相当于外教幼儿园呢。高鼻子蓝眼睛的传教士,成为我们的免费保育员,笑眯眯吩咐我们(有时还扮扮鬼脸)跟着大人们做礼拜、听《圣经》、唱《赞美诗》,还专门教娃娃识字,做各种游戏。通过他们,我明白了宇宙万物和人,都是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跟小娃娃一样天真,后来跟蛇学坏了,就被上帝撵走。所以人人有原罪,要经常祷告、忏悔、敬畏、充满爱心,才不会受蛇、受各种欲望引诱。耶稣是天父的儿子,他是为我们大家顶罪,被钉在十字架,等等。
老威:几岁娃娃懂这么多?
张凤祥:咿咿呀呀念久了,就记住了。如果谁乖,上课守纪律,背功好,问题回答准确,传教士就奖励,分发糖果、花花绿绿的西洋贴画、小首饰、小玩具。所有娃娃喜欢的东西上,都印着各种姿态的圣母、耶稣、天使、仙女、花瓣,还有些简单英文,语气不同的祝福。搞得我们呀,走路也惦记,吃饭、睡觉也惦记,猜老师明天会发啥子出其不意的好东西。
老威:这些老外都是儿童教育行家嘛。
张凤祥:我们把赢得的礼物贴在衣裤上,戴在头上,骄傲得小脸红彤彤的。带回家,大人也感兴趣,拿过去仔细琢磨半天,问这问那。我的家庭就这样接触到福音,楚雄城内不少家庭,也差不多。
老威:你爸爸干什么的?
张凤祥:我爸爸曾参加国民党远征军,赴中缅边境打日本鬼子,屡立战功,升为军需官。
老威:哪一级军需官?
张凤祥:记不清了。直到1948年,他从外省退役,没回楚雄老家,而被安排在大理税务局。我们全家因此迁来大理。我爸爸国学底子深厚,平生最爱看书写字,我这辈子除了追随主,就数受他的影响深。
老威:你爸爸走南闯北,思想也算开通吧。你妈妈呢?
张凤祥:一巧手妇女,总在操持家务,缝缝补补。我们家3姊妹,都受过教育,我还是楚雄省立初中毕业呢。那年月物价飞涨,我爸爸在军队1份薪水,要寄回来养活5口,可他一再叮嘱,吃喝省点,破点穷点,熬一熬就过去了,可娃娃们学文化,不能省,不能熬,否则国和家都没未来。
老威:上帝给了你一个好爸爸。
张凤祥:是嘛。旧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字妇女都没几个,更别提女初中生了。
老威:更别提有信仰的女初中生了。
张凤祥:爸爸退役那年,在洱海边的大关邑,我受洗了。
老威:我曾经耗了一天多,沿洱海兜了小半圈,我恍惚记得这个村子。
张凤祥:大关邑靠海西坝子,有千年历史。我受洗那天,外国牧师领着好大一群人,穿过稻田,穿过一些回民村落,直抵海边。牛羊太多,平时它们见着人,不理不睬,照样吃草,可那会儿呢,老远就闪开,还扬起角,呣呣呣打招呼。朝阳像一只猫,悄悄从海东的浅丘间出头,凉凉的光,透过几十里平展的海面,在呣呣呣的牛羊的白鼻子上,一闪一闪。我想,那是上帝给的钻石,牲口也有灵性哦。
老威:你的童话世界好美哦。
张凤祥:等我们走拢大关邑,凉凉的阳光就升温了。洱海风平浪静,天空也风平浪静,像两面巨大的镜子。穿梭的木船,正要出海捞鱼,那种两头尖尖的木船也有千年历史,现在已经绝迹了。外国牧师和他的中国助手走进水中,声音洪亮地念诵经文,英语一遍,汉语又一遍。然后他们小心翼翼扶着,我慢慢躺下去,直到整个洱海浸入我的身体。那一刻太纯净。永恒的纯净。
老威:施洗的外国牧师叫什么名字?
张凤祥:教会安排的,我没记住。
老威:1948年,国共两党争夺江山的内战已经相当激烈了,大理受影响么?
张凤祥:物价涨,百姓苦,共产党地下组织到处钻。不过我才15岁,又一心信主,所以活得比较喜乐,还成天向我爸爸传福音。原以为他受传统思想熏陶太深,会起冲突,不料他却说,值此民不聊生的乱世,娃娃们有信靠是好的。我爸爸是个较真的人,跟着就拿去《圣经》,闭门不出,通读两遍,又钻研一遍,还作了笔记。有了读经基础,他才跟我们到礼拜堂旁听,还不停提问,不停与传教士们辩经,直至彻底信服。他说,基督精神的确是能够救世的真理。
老威:然后?
张凤祥:1950年我进大理福音医院的护士学校,随后成为医院护士;1953年我20岁,由段丽本长老主持,在教堂和吴永生结婚,同甘共苦几十年。而我爸爸在改朝换代中,遭受数倍于我们的劫难。军代表先软语安抚,继续留用他;使其知恩图报,日以继夜,将旧政府的旧账一笔笔理清。直到利用完了,才翻脸开除他。
老威:哪一年?
张凤祥:1953年,我爸爸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开除公职,发配回原籍。
老威:楚雄城么?
张凤祥:楚雄州大姚县石羊镇柳树村。
老威:直接当农民了。
张凤祥:贱民。被群众监督改造。除了一本冒风险私藏的《圣经》,什么都没收了。
老威:给生活费么?
张凤祥:不给。同当地老乡一样种地,看天吃饭。逢年过节,帮大家写写对联,开会刷刷标语,就算发挥了余热,肚子沾光,填得圆些。爸爸的唯一经济来源就是我,每月寄点点钱,买油盐酱醋,剩下的,就买点干粮储存起来,饿慌了,就找个背静处,双手捧着啃几口。到了1959年,席卷全国的大饥荒来了,世面上啥都稀缺,啥都凭票供应,连大理坝子特产的向日葵也买不着,隔年的葵瓜子也买不着。如果某某人凭关系买着了,肯定连籽带壳,连黑黝黝的花盘,全嚼烂吞掉。我爸爸来信,说他完全自由了,因为监督他改造的民兵,也饿得奄奄一息。田地荒了,没开垦田地的山坡也荒了,没树没草,因为大炼钢铁时,树和草都铲光了。集体的耕牛被毒死,来不及也没心思抓阶级敌人,大家就露天架锅,卸几块,连皮炖。我爸爸没资格吃肉,就望着吃肉的人堆,自己舀凉水喝;水越喝越饿,就填两把耕牛吃剩的干草;可牙齿缺,干草咽不下,就爬到屋后扳仙人掌充饥,咬得满嘴血。他把整棵仙人掌吃完,就晕乎乎的,大概中毒了。
我爸爸浑身浮肿,一股股冒绿水。抬一下胳膊,就看见3只胳膊。终于用不着偷偷摸摸读《圣经》,而可以大模大样,精神会餐,一个字一个字细嚼慢咽。我爸爸多次听见天父叮嘱,要接走他,要他经受最后的考验,要他在虚脱中保持喜乐。
老威:他在喜乐的心情中被饿死?
张凤祥:是。一把枯柴的他,还笑着说,自己的遗产只有一本《圣经》。
老威:你爸爸活了多大?
张凤祥:我爸爸叫张伟清,享年59岁。
老威:与20世纪同龄。你给他送过终么?
张凤祥:楚雄的弟妹去了。我在大理,去不了。
老威:政治原因?
张凤祥:大理到楚雄,再到大姚县我爸爸那里,至少两天,我沿途找不到地方吃饭。
老威:缺钱?
张凤祥:有钱也不行,连颗糖也休想买到。各地的配给制度很严格。
老威:难道人民币在云南境内不流通?
张凤祥:要粮票。每人每月只配给那么多粮票。如果我非要奔丧,沿途没吃,我爸爸的生产队也不会管吃,有钱也买不着吃。
老威:你带上你的钱和粮票不行么?
张凤祥:不行。食物太金贵。你多一口,别人就少一口。
老威:那你爸爸的丧事咋办的?
张凤祥:草草掩埋。过了一阵,生产队还专门派人来要安葬费。
老威:什么安葬费?就费点挖坑气力而已。
张凤祥:为历史反革命挖坑,谁愿意?灾荒年,气力也金贵。况且还要占地。作为基督徒,要体谅他人,所以我二话没说就给钱。
老威:唉,真是命贱如蚁。
张凤祥:可爸爸在天国会得到安慰。
老威:接下来,谈谈你自己?
张凤祥:我自己?信靠主,谦卑地活,动摇了,心结解不开了,就祷告,坚定信心。把每个病员都当作自己的弟兄姐妹。
老威:你在政治运动中受的冲击大么?
张凤祥:文革开始,我们夫妻都是医院的主要批斗对象,受尽折磨。造反派诬蔑我们是西方传教士的走狗,是潜伏下来的间谍,就舞红旗,唱战歌,到礼拜堂“破四旧”。《圣经》、《赞美诗》以及其它幸存了多年的经书,统统堆在教堂门口,一把火烧掉,滚滚浓烟覆盖了晴朗的天,造反派一阵阵欢呼,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在旁边九十度弯腰,汗流浃背,内心却一遍遍祷告着,主啊主啊,您看他们干了啥?
而打砸抢在继续。讲台、桌椅、书架、家具、旧匾额、老对联、窗户、门框、生活用品,全搞得稀巴烂。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西洋管风琴被抬跑,礼拜堂顶上的大笨钟被拆下,使大铁锤嘣嘣嘣砸半天,不碎,连裂纹也不出,只得也抬跑,至今下落不明——这可是1905年建教堂时,西方传教士从英国伦敦万里迢迢运来的。
老威:可惜可惜。
张凤祥:教堂里里外外,空无一物。斗志过剩的造反派又把墙皮铲一遍,还不过瘾,又突发奇想,骂我们“私藏发报机和武器”。吴永生摇头否认,遭到围攻。造反派头头说:帝国主义传教士在逃跑之前,肯定安排了任务。你们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我说,无论解放前后,教堂这种地方都不允许“非法私藏”。于是他们大发雷霆,骂我“要带着花岗岩脑壳去见上帝”,并找来铁镐铁锤铁铲,还有电钻,大伙儿七手八脚破坏地面,耗几个钟头,掘地三尺,在礼拜堂内搞出一人多深的大坑。
老威:有点像国产反特故事片镜头。
张凤祥:如果他们真挖出什么,哪怕不是发报机和武器,我们俩也早被整死掉。
老威:倘若发现古尸,也会被当作帝国主义残害中国人民的证据。
张凤祥:那天算我们的考验日。教堂看门人被撵出来,另外十几个人住进去。随后,教堂改造成了碾米、打铁、泥火炉、瓷夹、木工等5种行业作坊,我们精神上的家没了,肉身却被诬蔑、拘禁、批斗。然而主给我们信心,拘禁一完,我作为护士,首先想到的,就是巡视病房,照看病员。在疾病中,人总是平等的,需要关怀的,被政治扭曲了的人的关系,也容易在疾病中修复。我自己也没料到,在“砸烂吴永生、张凤祥狗头”的大字报和标语旁边,居然出现了表扬我的《感谢信》,落款是“一群贫下中农病员”。
总的来说,因为逆来顺受,因为得主保守,我们俩受的冲击算小。段丽本长老曾经拥护“三自”,还在1956年上北京出席全国基督教第二届“三自”革新扩大会议,可也难逃文革劫难。1966年7月,政府以“宗教会议”为借口,把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信徒们集中到三月街,隔离审查40天。随后,段长老被揪出教会,遣送海东农村,监督改造,比普通信徒遭的罪大多了。
直到1980年,统战部通知,禁止了15年的礼拜得以恢复。可至今,我们的教产,包括多处房屋,还没完全收回。有的永远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