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从上坪出发,经泥湖、东上,下午就到了宁冈县,行军四十里。这四十里可能是我们在长征中遇到的最难走的路段,因为沿途俱是崇山峻岭。
队友某记载道:“早上八点出发,一出上坪就开始爬泥湖山,山陡路滑,到中午十二点才到宁冈城。泥湖山路长共三十多里,我们爬了五个钟头。这样高的山,是我第一次爬。像这样松林茂密的山,是我第一次见过。爬山很累,但是我们一看毛主席像,一想主席语录,我们就感到锻炼自己的任务大,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任务大,一定要爬上去,这点小山算什么?它再高,也在我们的脚下。我们一踏上宁冈会师桥的时候,心里特别激动。”
从湖南的茶陵到江西的宁冈,两地相距共一百一十里,全部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这一带的山路大都砌了台阶。可以看出,一阶阶石级,有久远的历史,且一代一代都在修补。山头上也往往看到凉亭,自然是让路人避雨的。这有台阶的山路,我觉得还要难走,因为它几乎没有穷尽,且时上时下,搞得脚板和小腿有点对付不了这种变化。
也许是在茶陵我们长征队搞了“整风”,开了“生活会”,充了电,士气重新高涨了。所以队友才写了那样的激扬文字。我们走啊走啊,爬啊爬啊,这走不完的山路真能活活气死人,它简直没有一步平地,没有哪怕是仅仅给人一点安慰、一丝希望的地段。高高低低,步步不平。曲里拐弯,每处转弯所见的前途,无不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那不是我渴望期盼的大马路,而是更险更陡峭的深谷陡山。心里厌恶透顶,两条腿却机械地摆动,停止不得。何况又不住地下雨。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拄着棍子,一个跟着一个,踉跄而行。一不小心,脚下就打滑,刚稳住,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怪不得革命根据地都选择在此种鬼见愁的地方。当年红军走此路如何感觉我不得而知。然而进剿的白军,大概同我的感受体验绝无二致。
然而山道上迎面而来的老俵,尤其是头戴斗笠而赤足的农妇,都挑着大箩筐的重物,竟是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不觉令我汗颜。
虽说这时上时下的山路令我在心里叫苦连天,又是阴雨连绵,但是在茶陵学习了毛著、表了决心的我,也不甘落后,写诗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当时边走边酝酿了一首歪诗《忆秦娥。从上坪到宁冈》:
茫茫雾,小将继续红军路;
红军路,心想北京,眼望北斗。
莫道征途有虎伏,朗诵语录从容度;
从容度,大江如渠,高山如豆。
所谓从容度,大话连天而已。写了一首还不过瘾,又来一首。搜肠刮肚地找词语,找感觉,倒很能分散走路的注意力呢!只是得留心脚底下。于是又有一首《由上坪至宁冈山路雨中行军口占》的大作:
山高嫌不足,路滑正开心;
天公量如此,奈何红卫兵?
在我的长征诗词里,这一首是最革命的。这首革命歪诗,只有“山高”“路滑”四个字是真实;其他十六个字,字字是假,个个是臭不可闻的“虚恭”。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宁冈。宁冈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小县城,很少新建筑。我们一进县城,就直接去参观毛一九二八年在宁冈的旧居,以及毛、朱会师的会师桥、会师广场。
会师广场上有巨幅宣传画,画的却是毛与林彪握手。朱毛会师,人人皆知,突然以林彪代朱德,我心里总有点怪怪的。不过后来多次见到此类说法,便也就习以为常,似乎以为林彪取代朱德,也有道理。
会师广场四周,脏物甚多,漫步其间,触景而不能生情。其时距会师已经三十八年,而我在写我的长征串联会议的此刻,其间竟又过去了四十三年。往事虽然并没有尘封,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记忆,也只是模糊一片了。
队友某的记载较为详细:“下午,参观毛主席在宁冈的旧居。外面写着毛泽东同志旧居。第二道门上有”中国共产党宁冈县委员会“和”中国共产青年团宁冈县委员会“这两块牌子,是1928,2,21苏维埃政府成立之时写的。后来敌人占领时,敌人用黄泥涂上,解放后洗黄泥,保存到现在。仔细看,还有黄泥痕迹。1928年2月,毛主席在这里住。1927年2月17——18,毛主席率领红军到这里打了第一个大胜仗。上楼后左面是毛主席旧居,1928年2月至5月,毛泽东同志在砻市时就住在这里。前间是办公室,后间是卧室。床、桌、油灯是原物。后面是朱德同志卧室。1928年红军在砻市会师前朱德就住此。参观会师桥(毛泽东同志旧居河对面)。1927年10月,毛泽东同志率领的工农革命军来到井冈山,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朱德等同志为了走毛泽东同志的道路,于1928年4月28日率八一起义部分部队和湘南暴动农民在砻市与毛泽东同志率领的工农革命军会师,解放后,老根据地人民为了纪念这次伟大的会师,把这桥称为会师桥。原为木桥。参观红军会师广场(下略)”
在宁冈住了一夜,十二月十三日从宁冈出发,小半天就到了茅坪。那里有著名的八角楼。此时路过茅坪的红卫兵不多,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地游览。八角楼从外观看,的确独特。我们入内参观,当时只知道毛在此著书立说,却并不知毛同贺子珍的浪漫情史亦开始于此间。数十年后读叶永烈的《历史选择了毛泽东》,对毛贺恋情,写得很是生动。假使当时讲解人能对我们讲一点毛贺的艳情,我们会不会惊愕呢?须知三十五岁的毛与十八岁的美女贺拍拖时,杨开慧由于拒绝登报声明与毛离婚,被关押在长沙的监狱里,她决心要为毛殉情哩。我们怀着虔敬的心情瞻仰八角楼,聆听讲解员以无比崇仰的神情讲述毛怎样写下光辉灿烂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革命雄文。讲解员对领袖的私生活故事讳莫如深,估计他并不是为了替杨开慧打抱不平,而是为了不被江青怪罪。
讲解员参观者着力介绍的,是八角楼里一张桌子上摆放的一盏油灯。那油灯是长明灯。昏黄的火苗轻轻摇曳,真能把人带进时光隧道。据说就是在此灯下,毛挥笔写下诸多大作的,——有红袖添香,这位山大王自然文思泉涌。我左右张望,趁讲解员出外,室内无人之际,跨过禁止参观者进入的线绳围栏,一个箭步奔到桌子前,迅速拿出毛语录,捉住几页蘸了油灯里的油,迅速退出。没被人发现,心里甚是美滋滋的。我总算有了八角楼的纪念物。在韶山,我是摘了几片圣居后山上的树叶夹在语录本里的。
——现在回想,真是无聊之极。即使要留纪念,也不该选择那灯油嘛!肯定是因为讲解员把那盏油灯讲得太神乎其神,以至于我利令智昏,突发奇想,有此一举。回到兰州后我拿出语录本给许多人看那八角楼灯油,面有得色。有些人羡慕,有些人责怪我不应搞此种小动作,不过大致都是相信那油迹是真品。到八九十年代,我又给人看那语录本上淡淡的八角楼灯油痕迹。他们说:你骗人吧,谁相信?还不是把你家的炒菜油抹上去的!你以为我们是弱智呀?
我们几个人在八角楼内一一盖了“参观八角楼毛旧居纪念”的印章,再三徘徊流连,最后走出门外,环顾四面青山,每个人又伸着指头数楼角,数够这座奇特的楼确实有八个角后,才匆匆离去。
当时我相信,我们对八角楼如此情深意长,那么茅坪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定会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几十几十年的岁月尘埃,亦拂之不去,挥之益晰吧?但是事实上,四十几年过去之后,回忆当时的情景,只有极其模糊的、影影绰绰的印象,完全是南柯一梦。
离开茅坪八角楼,我们向茨坪前进。一路上又参观了湘赣边界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旧址,参观红军烈士公墓,参观步云山红军演兵场,杨湖桥毛旧居。到了一个名叫桃寮的小地方,参观了当年的红军被服厂。天色尚早,不知何故,我们决定宿营,当天只走了四十五里路。队友某的日记里记道:“1966,12,13于桃寮。昨日一路参观,到桃寮时已四点多。就地借宿。买红薯、大米煮吃。”
桃寮无接待站,我们没有晚饭吃。请教了留守在此的公家人后,队长杨岱派我和另一队友去找老乡买芋头充饥。于是我俩在深山密林里找老俵.顺着林间小路,绕来绕去,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出现了一个山坳,有一块一块的梯田,有四五户炊烟缭绕的人家。我俩跑下山路,进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向老俵说明来意。老俵讲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我们的北方话他懂一些。我们说明来意,他十分慷慨,拿出许多芋头装满我们的背包。当我们掏出一元钱(当时芋头几分钱一斤)给他时,他却很客气地表示不要收钱。我们很惊讶,这怎么行呢?双方开始推让。我们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决心不动摇,而老俵执意不肯要钱,简直是恳求我们。我俩无奈,扔下钱掉头拔腿就跑。谁知那老俵捡起钱从后面追来,他边追边喊:“同志哥呀,要不得唉!要不得唉!”(这话我们听懂了)。他追,我们跑得更快。直到我俩飞跑上山,喊声逐渐远去时我们才止步。可是还能听到“要不得唉,要不得唉”的号叫声回荡在后面的山坳上空。那喊叫声音竟带着哭腔,甚至是哀求。为何如此?我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山湾,密林中的山坳从我们眼前消失,那哭叫乞求声仍在我耳边回响。我满腹狐疑。是这里的山民太淳朴太憨厚?还是另有他故?比方说这人正好是一个四类分子,如果公社知道他向红卫兵出卖芋头,就一定会给他扣上“投机倒把”甚至“反攻倒算”的罪名七斗八斗呢?我不得而知。
——假设把当时我们跑、老俵追的场景制成录像,放给今日盛世时代的人们看,人们一定以为那是两名穷凶极恶的歹徒抢劫钱财,一位见义勇为的孤胆英雄奋力追凶的场面。殊不知我们双方乃是《镜花缘》里君子国的子民,抱定“吃亏是福”的宗旨,在展示各自的高风亮节。
——于是一定会有愤青说:看看看!还是毛时代好嘛,人民觉悟高嘛,社会风气良嘛。对此等高论,我要大吼一声:否!你们这是“隔五十里看见苍蝇拉屎,出门却叫大象绊了一跤”;你们看得见远处的蚂蚁,却看不见眼皮子底下的牯牛;你们抓了芝麻,却丢了西瓜。更何况,买东西付钱,乃天经地义,即便卖主坚持不要钱,买主坚持要明算账,甚至还多付了一点点,也不过是说买主大方而已,并不能因此而认为买主形象如何高大;至于卖主的态度,说他助人为乐也罢,雪中送炭也罢,义薄云天也罢,未尝不可。总之大家的所为,乃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并不是毛思想的开花结果。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在历朝历代的民间都有,只有在道德完全崩坏的年头,才被看成是稀罕事。毛时代固然提倡人民“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当老实人”,然而毛本人决不做老实事和当老实人。正如他谆谆教导人民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然而他本人的拿手好戏就是搞阴谋诡计,他一辈子醉心于阴谋诡计。他禁止干部贪污,他自己却享受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特权。而且必须看到,毛对某些好的社会风气的倡导,比起他对中华民族中国人民所犯下的罪行,实在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他是“消灭自己的人民”、毁灭自己民族文化的狂人。毛迷们为他评功摆好,不惜“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真是愚昧而偏执得可以。
其实,那位老俵贡献了自己芋头,却不敢收钱,甚至吓得魂不附体,其中的隐情,恐怕才是解读毛时代老百姓心态的关键之所在。
凑合吃了晚饭,又须解决住宿问题。桃寮没有红卫兵接待站,只有几间屋子。时值十二月中旬,天气虽然不如兰州那里严寒,却颇阴冷。四位女队友安排妥当了。我们男生则住进一间盛着稻草的房子,钻在草堆里面过夜。这时我们后悔了,因为在茶陵,没有人倡议,众人不约而同地把行李、毛著等重物送邮局寄回兰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路上背着的行李卷,正好应该在桃寮这个地方派上用场,偏偏不迟不早,在桃寮钻草窝的前三天把行李卷寄走了。真是阴差阳错,所谓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饶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我们一边自怨自艾,一边给自己整理茅草窝。好在过度疲劳,一进草窝便睡得如同死猪。
十四日一早,我们从桃寮出发,经黄洋界宿茨坪,行军四十里。路上我又有歪诗二首。
其一是《卜算子。从茅坪向茨坪》。
溪水随意流,巉岩迎头照;
一山更比一山高,山顶是山脚。
依松且喘息,信手扶弱草;
浮云忽做幽州调,悲欢惹心潮。
一路上不断地爬山。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上,结果发现这只是另一座山的山脚,再努力爬罢。“幽州调”,大概是指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吧?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为何要发此种感慨。
又有一首《茅坪至茨坪》:
水净山明秀,天高浮云白;
头上青松展,脚下碧潭隘;
秋风扫氤氲,枯草似有哀;
眼前不见人,举步路自来。
从中可以看出,此段路程,较前好走多了,景色也好看得多,同时天气也好多了。只是,革命豪情,却销声匿迹了,灰飞烟灭了。
从桃寮出发,不久便走到黄洋界。原来黄洋界应该是汪洋界,所谓汪洋,就是弥天大雾的意思。我们到达黄洋界的这一天,正是大雾天。黄洋界已经有公路,我们一脚踏上公路,畅快自不必言。可惜因为是从小路走来,又是大雾弥漫,我们错过了黄洋界纪念碑的地点。浓浓的大雾,三四步外便看不见人,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人脚下站立的土地,只是雾海茫茫中的孤岛。我真担心在浓雾中行走,倘遇到悬崖绝壁,怕要收脚不住,一步掉进深渊。这想法甚是荒谬,然而却禁不住要想,一想,心头便突突突直跳。这天夜里我宿在茨坪,就梦见从悬崖绝壁掉下去的惊险场景,醒来竟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