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们行军五十四里,中午就到达于都县。一到于都,就去参观“中央红军长征第一渡”和毛的旧居“宋屋”。队友某记载道:“毛主席长征的起点——于都革命斗争简介(略)。革命旧址:宋屋,何屋,均是毛住过的。东沙坝(毛朱召开万人大会地方)西郊大佛寺,烈士纪念塔(快要修成了,有毛林周题词),在桥头。”
于都距瑞金有两天路程。这是一座有城墙的县城,城东城南均有水环抱。也许是因为冬天、又是雾雨天的缘故,也许是这县城的民居太老太旧的缘故,总之于都的色调是灰色的。尽管此时街道墙壁到处都写上了毛语录,但红色仍不能构成主色调。县城北门一条深巷尽头,有一座人称“何屋”的砖房。毛曾经在其中的一间屋里住过。我们到达县城时,于都人正在修复这座旧居。有队友提议和他们联系,参加修复旧居的劳动。
——后来我得知,这旧居是毛在中央苏区最后居住的房屋。长征前夕,博古等人支使毛去于都“指导县苏维埃工作”,以便背着他商讨红军大转移问题。毛在于都住了一个多月。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八日下午六时,毛离开何屋,走过东门浮桥,因此这一天被看成是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的日子。
——一九九五年十月我在兰州参观纪念红军长征的书画展,展厅里参观者寥寥无几,我不期而遇一位约摸三十岁的男青年。他告诉我,他的爷爷是陕北老同志,虽没有参加长征,却亲耳听参加者说过,毛当年是坐着担架由士兵抬着长征的。光是用担架抬毛爬越大雪山,就有十二个红军士兵死去。
由于长征队内部宣传派的坚持,这天晚上我们宿营于都城外一个生产队。队友某记载:“1966,12,24于于都西郊大队红卫小队。这个队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九十五,富农百分之一,阶级队伍比较强大。这个大队在当年跟毛主席闹革命的,革命同志较多,全大队共有十多户烈属,许多人都参加了先锋队。这个小队有二户烈属,二户军属。(我们的房东)叫刘富标,当年参加过红军,现有二个儿子参加解放军。这个大队主席著作学习的高潮正在形成。这里现在社员们正在进行水治,水利田治(做池田)、山治(水土保持)。”
队友某在于都河边注意到:老百姓有的在上游洗马桶,有的在下游淘米,相距不过几米,于是很觉希奇。
这天晚上我们是否给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演了节目,宣传了毛思想,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细节了。估计是演节目了,而且少不了压轴戏——表演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那一定是声情并茂。歌词我尚能记起:“毛主席的书——呜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呦嗷下——功夫深刻的道理——咦我细心领会只觉得,那心里头呕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毛主席——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现在我看这歌词,真觉得很搞笑。不过当时所有的中国人,都人手数册毛著,动不动大家坐在一起,各捧一册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状;谁敢不学毛著谁就是反革命,那就死定了。《毛四卷》《毛选读本甲种、乙种》《老三篇》《毛语录本》,以及数不胜数的形形色色的单行本,所有的印刷厂不歇气地印制,发行量之大,远远超过《圣经》和《可兰经》。
——岁岁年年,时光流转。日月星辰在天空熠熠闪烁,高山大河仍在屹立和奔流,《圣经》和《可兰经》迄今仍被数十亿万的信徒诵读,但是毛著却是昨日黄花,风光不再。如果说它真的是真理的话,现在中国却没有几个人学习它;即使今日最为歇斯底里的毛派分子,也没有把毛著看作他最爱读的书;至于那些矮子看戏随声喝彩的毛迷,也没有听说他们读毛著读得心头热乎乎的神话。
——毛著里的大部分文章,是毛的秘书班子捉刀代笔,是集体炮制的,然后作为党的文件由宣传部门和行政机构向全国推销发售,没有人胆敢拒绝。然而最后计算出来的稿费,却统统归毛一人的名下。于是毛本人因此拥有五百七十万元(一说一百二十四万元,到二〇〇一年五月底增值到一亿三千一百二十一万元)的稿费,成为当时中国绝无仅有的富人;这位富人还要求他的子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哩!他还把农民的自留地当作“资本主义尾巴”批判哩!够吊诡的吧?
在西郊大队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们参加了劳动。队友某记载:“今天一早,在西郊大队红星队参加开荒劳动。劳动三个阶段:七点多——九点;十点多到一点多;二点多——六点多。虽然天较冷,社员们劳动干劲还很大。这里已经搞过社教,所以社员学主席著作显得迫切。每三天全体社员集中学一次。劳动力这个队有三十多个,人口一百多,土地八十多亩,每人土地平均八分,一个劳动力有二亩多。早稻晚到一年能产一千五、六百斤。开荒工具(有图:有点像坎土曼)。”
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我们继续劳动。队友某记载:“早上进行了开荒劳动。这里以二月主要是进行水利建设(修水库呀),二月种早稻,四月插秧,五月田间管理,六月也是这样,七月收割早稻,八月插晚稻,九月收晚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进行山治,田治。一年都有活做。”
二十六日下午,我们听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讲故事。队友某记载:“12,26日于西郊,朱生昌同志家中。谢宝检。老红军,68岁,跟红一方面军长征,正营级干部,现在还工作(供销社);刘昌发,61岁,老红军,经过长征。胡传英,55岁,老红军,经过长征。朱生昌在地方上坚持过游击战,现年55岁,西郊人。共四名老红军给我们讲长征故事以及当年在本地坚持游击战争的情况。谢宝检同志早上讲了一些,还未讲完。下午朱生昌接着讲地方游击战的情况。1,为什么闹革命?2,于都的苏维埃政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3,红军北上后怎么样坚持游击战争,克服了哪些困难?4,国民党回来后屠杀革命同志和群众的暴行。那时候我们无产阶级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住的是别人的房,地主阶级经济剥削(高利贷)我们,我们吃不上饭,卖儿卖女吃饭,到过年还要借钱给地主送鸭子。我们一定要闹革命。”
这几位老红军照例十分认真地给我们讲话。其中一位甚至郑重其事地为我们做了一个系统的报告。虽然他的听众只有十二个红卫兵,但他俨然如在万人大会上一样拖腔带调地讲话。他叮嘱我们:“早上吃饭走路不要太快,十里路后休息,晚上洗脚多擦脚底。”他在报告的结尾语重心长地讲:“革命不容易,希望你们听毛主席的话,读毛主席的书,当好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这不仅是毛主席的期望,也是我们老同志对你们的希望。”
另一位姓胡的革命老人不太能说会道,他倒讲了一些很实在的话:“红军退出江西,绕湖南衡阳到广西苗山,在那里吃粮食很困难,后来进入贵州过乌江,两下遵义,过贵阳,离城仅八十里;插到昆明,离城六十里。夺大渡河,渡金沙江,到西康夹金山。过雪山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以前,上雪山有二里路,下雪山只有一里路。并不可怕。红军经过藏族地区受损失很大,掉队的十个有九个被藏人劫杀。过草地时,后半夜雨大,棚子外面大雨,棚子里面小雨。在雪山草地那样的环境里,必须互相爱护。一个人走不动了,大家一定要推着他走。要不,就会永远站不起来。红军原来计划走出草地后在川陕甘三省边界区创造革命根据地,因为四方面军张国焘的分裂,于是毛主席率领林彪彭德怀上陕北。你们思想上一定要吃得苦,物质上的苦更不必说。有毛主席的关怀,有群众的支持,你们一定会胜利。”
我一边听老红军讲述长征,一边思想开小差:我们的长征一定能胜利么?我不敢想这个问题。我首先怀疑毛会不会让全国的学生如此旷日持久地长征;准确地讲,是游逛。其次我们真能爬雪山过草地么?人是必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是国民党围追堵截逼出来的,是不肯承认遵义会议权力转移的张国焘依仗人多势众逼迫的。我们并无此种背景,是绝不会产生当年红军那样的勇气的。当然在我们此时,雪山草地的交通条件已经大为改观,要通过恐怕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何况我们确实有“毛主席的关怀群众的支持”。这时我们的长征决心还是蛮大的,虽然不像从唐家湾到王十万那样豪情满怀、人模狗样。反正我想,毛允许我们走一天,我们就走一天,倘若他老人家下令停止串联,我们也绝对照办。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诞辰,队友某记载:“1966,12,26日下午在于都招待所。……今天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太阳毛主席的诞辰,我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小红军长征队十二个人开会庆祝。没有盛宴,没有鲜花和美酒,接待站的晚饭还是红米饭和南瓜汤。然而这些我们根本就不在意。大家深情地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学林彪的毛语录再版前言,同时都在想象毛此时此刻一定是殚精竭虑地操心解放全人类的世界革命的大事,或者为在中国实现大民主而宵衣旰食。
我本人在这一天也有惊人表现。我给伟大领袖写了一封祝寿信,就是效忠信。信里还寄了几片我从井冈山上采集的松叶。信是这样写的:
“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我——一个普通的青年,在您当年走过的道路上,在您的伟大诞辰这一天写信给您,我特别想念您,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您讲。您是最最伟大的人物,我永远忠实于您,永远跟着您前进!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我从直到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得出一个结论,只有您的伟大思想,中国才有前途,我的亲身经历也使我深深体会到您的无比温暖,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祝福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球,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压迫的人民!
甘肃师范大学小红军长征队战士某某某1966年12月26日“
可是没有过多久,我就为我的这个举动而深感难为情。可以说这封信既肉麻而又空虚。是的,文革初期我被打成右派、反动反革命学生,毛制定的十六条制止了整学生的做法,毛批评整学生是刘少奇的路线,因此我又成了革命群众。当时我确实对毛感恩不尽,进而以为毛发动文革就是要打倒官僚主义,实现民主社会,这和我痛恨专制压迫社会的朦胧思想非常吻合。于是我狂热了。罗曼罗兰说:“一个人青年时不激进,那说明他心灵有问题;如果一个人老年还激进,那说明他头脑有问题。”但是现在我想起那时的激进,除了感到惭愧,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受了极大的欺骗而对自己的智商表示轻蔑。
我的效忠信毛收到了么?这永远是个谜。假设他看到,如果他思维正常,他一定会暗暗窃笑,他整倒刘少奇的计谋是多么高明!当然其实可以断定,毛不会看这样的信的,因为诸如此类的信件肯定会像雪片似的在全中国的上空飞舞,甚至连替毛处理这类东西的机构都会不胜其烦。而我自己呢,从此也从没有对人说起过我曾经给毛写过这样一封信,我守口如瓶,可见我自己也不以写这种东西为荣。
我们在为毛祝寿,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毛就在他的生日这一天,召来他的心腹爪牙江青、陈伯达、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姚文元吃寿饭。他对他们夸夸其谈。即使对他的这些死党,他也没有亮出他的文革底牌。他大讲苏联的教训和路线斗争,宣布和刘少奇路线的斗争还没有了结,还宣布要在全国的工矿企业和农村搞文化大革命。他甚至忽然出语惊人,提议为一九六七年“开展全国全面的内战”而干杯(一说“祝全国全面的阶级斗争”)!林彪得知毛的生日讲话后,在他的日记里写道:“运动要失控:学校停课了,工矿企业大部分停顿了,农村也要革命了,党政机关都反了,全国都动了。”连他都不知道毛到底想要干什么。
在毛生日这一天,周小舟自杀。前一天,蒯大富率清华北大五千学生游行到天安门,召开“彻底打倒以刘邓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首次公开宣布打倒刘少奇。毛生日的次日,彭德怀被北京红卫兵从四川押解回北京批斗。
文革不是在向民主化前进,而是要变得非常血腥,非常残暴。但是我却胡思乱想,想入非非。
十二月二十七日,我们在于都参加修复毛故居的神圣劳动。队友某记载:“今天早晨我们参加了修复主席在长征前夕的住处——于都何屋的劳动,和修建于都革命烈士纪念塔的劳动。我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完成革命前辈的理想。”
第二天,我们离开于都,向瑞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