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底我三弟逝世,我比他大近8岁,认真回顾了他的一生,写了《非正常活着的生命——痛悼三弟治平》,这才意识到中国人“非正常活着”。
三弟,我家最聪明、最有志向的小绅士,因为品学兼优被某公立初中破格录取。但开学典礼上,方主任说:“坐在这里的一个新生,他爸爸、姐姐都是反革命,都在劳改,姐姐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说明阶级斗争是多么尖锐。”这番话像把刀,把12岁的治平逼上了非正常活着之路。
多年后,治平告诉我,从那一刻起,他读书的兴趣丧失殆尽,终生不再有梦。治平后来成了麻将桌上的“赌鬼”。他天天去赌场报到,风雨无阻,直到他重病倒床。不过,这个赌鬼很奇怪,他按时去按时走,输赢都不恋赌,完全没有赌瘾。他不读书不学习,去赌场是要把困扰他一生的垃圾——时间——杀死。英文也有这个词:kill time。
杀死时间就是杀死生命,真正的齐治平早就死了,他活着,但非正常活着!中共建政后,“非正常死亡”(Unnatural Death)的人数估计是八千万,真实数字可能更多。这种大规模毁灭生命的滔天罪行,人神共诅,决不允许它在地球的任何角落再发生。可我们长期忽视了另一种生命现象,那些被侮辱被迫害被践踏的“非正常活着”(Abnormal living)的中国人,它的数目达几亿人之多,那些遭受迫害者,包括被牵连的家属、亲戚、朋友。这种强权制造的非正常活着,也决不允许在地球的任何角落再发生。
“非正常活着”的人,他们的美梦、理想、智慧、青春、尊严、价值,人世间可能有的美好的一切全部被摧毁,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是另一种本不该属于他们的、非自愿的、由另外一种力量操控的生活,这种生命的惊人浪费和难以言说的苦难,与“非正常死亡”相比,区别只在于,一个是钝刀子慢慢割死,一个是快刀屠宰断气。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前者还活着、还喘着一口气,而对之熟视无睹,不予正视。
墨尔本的阿木先生认为,“非正常活着”这个慨念真实贴切地表述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其不只是大陆百姓,也包括海外华人,这是几代人的问题,它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探讨,以求摆脱“非正常活着”的桎梏,正常地生活。香港的武宜三先生认为此论极是,他认为在中国,几乎无人可以幸免“非正常活着”,包括毛泽东、江泽民在内。他曾经找过几个文友,打算就此主题“清谈”,再把记录整理成文在网上发表,使世人警觉。
焦国标起而响应,他为万耀球先生《滚爬血腥路——忆我贱民平民人生》一书写了篇推荐文章,提出关于“非正常活着”的概念“有必要隆重推荐给每一个中国人”。他说:“全体中国人民都应该思考非正常活着这个现象。至于胡江吴温,尤其应该警醒非正常死着的问题”。后来他又写了几篇文章探讨“非正常活着”。
我邀请焦国标作为我的新书《红狗》(红狗就是我,一个非正常活着的人)讨论会的主持人,他欣然允诺。结识这位思想敏锐、见地独特、勇敢无畏的学者,是我的幸运。我非常感谢他从北京来到香港,为这次新书讨论会添辉。焦国标送了我一幅他的手迹:“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尽宝藏,你们并不要玫瑰花发出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何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有一种存在形式呢”。焦国标告诉我这是马克思年轻时讲的话。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有没有正常活着的中国人呢?我46岁半离开大陆,回忆在中国活的大半辈子,亲眼见过一个“正常活着”的人。这是个奇迹,一个正常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在中国这个如此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中,阴差阳错地成活下来呢?想来是老天发慈悲,安排她到人间做种,召唤中国人正常地生活,拯救中国。只是,老天的慈悲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正常活着的人活不下去,非正常活着的人才能一代一代活下来。
这个正常人叫熊兴珍,劳改时我俩同在一个反革命组里。当时我们,包括本人,都认为熊兴珍是个疯子,不然怎么人人都喊毛主席万岁,她非要喊打倒;人人都说毛主席是大救星,为人民谋幸福,她说,毛主席来了吃不好、穿不好、玩不好。文革时,谁都可以骂,就毛主席一个人万万不能骂,熊兴珍偏偏说谁都是好人,谁都不骂,她就盯着毛主席一个人骂。我帮她写检查,故意不写她讲的几句话,念给她听要她签字。熊兴珍说:齐家贞,你写漏了,帮我添上“打倒毛主席,坚决打倒!”
熊兴珍在强权的压力下不接受扭曲,不懂得说假话,这个中国稀有的正常人,于1971年8月27日被枪毙了。她死了,只活了43岁。还有,遇罗克、林昭、张志新……不接受扭曲,不懂得说假话的正常人统统枪毙,统统禁声了。
非正常活着的例子很多:某女士1935年参加革命,1957年被打成右派,革命老公赶快离婚,儿女平半分,小儿子跟了右派妈妈,不久就疯了。从此,右派妈妈时时含一口水在嘴里,避免自己开口讲话。她等了22年,终于等到了平反,内心里至死对毛主席充满了感激。
重庆一位运动员,1949年后不停挨斗,平反后当了政协委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政协一开会,他就赶紧走到最前面,低首垂眉准备接受批判,争取从宽处理。
劳改犯黄俊出狱后,一天到晚想自杀,叨念“没得人了,没得人了”,连忠贞的老婆都离婚了。他不想跳河、上吊,但总是盼着什么地方失火,他冲进去救火,或什么人掉进水里,他跳下去救人;火灭了,人救了,而自己被烧死、淹死。这样,他就不至于死了还被认为“自绝于人民”,影响改了嫁的妻子和改了姓的两个儿子。
劳改农场的某男犯遇上天赐良机,正与一个女犯做爱,外面锤门:“队长来了,还不开门,你想死呀?”他回答:“我活都不怕,还怕死吗?”这句劳改名言,流传至今。
《红狗》书中,每个人都在非正常活着。大弟兴国三十好几岁还不交女朋友,厂里的人说,这个男人真稀奇,见到女人不动心,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一个中性人。兴国为母亲和我生病住院欠了债,几乎还了10年。二弟齐安邦,一个从小就表现出做生意天才的年轻人,如果逢时,他可能会是中国最早的百万富翁。但当初,连扫大街的清洁公司都拒绝接受他,于是他参加了街道运输队。他在运输队,一天打鱼五天晒网。安邦烂赌一生,一生保证戒,一生都在赌。有钱,48小时不倒桩;无钱,天天睡在床上养神,梦想天上掉下“发火柴”(四川话:赌本)。
小弟齐大同,想不起爸爸是啥模样,见了面不会叫爸爸。下? 乡时,他表现极好,被评为“好知青”,当地多次推荐他进工厂,但招工单位都拒绝要,因为父亲是劳改犯。最终他装肝炎病人,送金鱼笼络户籍官,才终于回到了重庆。
医生叫劳改释放的林方赶快结婚,不然用进废退,野鸭变家鸭飞不起来了。林方的四哥说服了自己的妻子,要她一女侍二男,遭林方拒绝。自此,四嫂经常唱情歌向林方示爱。
胡薇薇最最要好的朋友偷看她的日记,为了进步、入党,把胡的日记交给了党委。为此,胡薇薇被送进了劳改营。3年劳教期满,她被送回家,但父亲拒绝接受她,把她退回了监狱。胡薇薇说,后来的14年刑期是我父亲判的。
我的父亲——一个“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的君子,一个只认理不认钱,视钱财如粪土的清教徒,一个在军代表面前拍胸膛:“我就一分钱没有贪污过”的正经人,一个每晚10点钟就上床睡觉、天上掉金子也不出门捡的傻瓜,却宣布他要做坏人!为了给小儿子结婚多送点礼,他带了一个坏人到家里,于是家里每个人都成为这个坏人的受害者。
齐家贞,我自己,一个非正常活着的典型。在劳改队里,她是个棒棒都打不死的年轻女囚,每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监狱,哪怕在狱外的牛皮菜地里自由地走几步也是幸福的。但出狱没几年,她哭得太多,数次想自杀,盼望重回监狱……还有比这更加不正常的了吗?
时至今日,中国人仍然普遍“非正常活着”。一党专政的制度没变,非正常的环境没变,因此“非正常活着”就有它生长的土壤和温床,就不可避免地蔓延。在许多方面,其程度和性质甚至比过去严重多了。可“非正常活着”的人,常常不知道或者不承认自己在非正常活着。不少海外华人到了自由民主的西方社会,仍然在非正常活着,却还自以为正常得很,反而认为正常人是愚憨、傻瓜、疯子。需要说明一下,民主社会也有不正常活着的人,那是出于其它原因,而绝非政权强制的结果。“非正常活着”的状态不可能自己改变,除了社会、制度的改变,也还需要本人竭尽努力。
出国22年之后,齐家贞是正常活着还是非正常活着呢?通过学习、思考、观察,以及对自己的要求,我学着逐步正常地生活。有时候我做到了,但常常还是非正常活着,毕竟我在“非正常”的中国所遭遇的太多太深了。
我多次在梦中又进了监狱:
这一次判我4年,又是为的什么呢?我的头都想痛了。
我和父亲已经满刑,他们却不释放我们,还得再审查。父亲挪动双脚,想走出队伍看稀奇,我赶紧拉住他,生怕他继续遭关押。
男犯女犯混在一起,向另一个劳改营转移,远远看见自己混杂其中,随着浑浊滞重的人流,缓缓前行。醒来,心里还窝着刚才的块垒。
我的余生,如果梦中还出现劳改营的故事;如果我对生活享受的兴趣不能从零开始逐步增加到正常;如果我不能像西方人那样,对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不自由不人道的事件一视同仁地关注,眼睛只盯着我们的中国;如果我不像澳洲绅士那样将房前屋后的草地修剪好(像男人没刮胡须,没脸出门见人);如果美丽的花儿被丛生的杂草覆盖,我却视若无睹……那就说明我还是不能完全地正常生活。
野渡先生在《红狗》讨论会上提出:“争取在不自由的环境里活出自由”。在中国,怎样才能在非正常的环境里活出正常,这是一个更加严峻艰难的课题,我们无法不正视。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对“非正常活着”问题的探讨,弄清什么是“非正常活着”,通过对“非正常活着”的病态人生的回顾,自觉地从“非正常活着”的桎梏下解放出来。我们需要思考什么才是正常生活,怎样才能正常地活着。我们必须摆脱不正常,活出正常,不管是大陆中国人还是在海外的华人。这是个长过程,是一代、两代甚至三代人的事情!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总该有个开头才行。若这次我的新书《红狗》——对非正常活着的中国人的探讨,能起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我就欣喜无比了。
2010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