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国标:就死的模式

最近研读几本有关基督教的书,其中一个现象引起我的注意,即基督耶稣和后来殉道者的死法。耶稣是怎么死的?面对罗马兵丁和犹太看客的戏弄和侮辱,十字架上的耶稣竟为他们祷告:“父啊,饶恕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司提反是基督教的第一个殉道者,死在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后两年。因见证并传扬耶稣是救世主,司提反被控以亵渎罪,在耶路撒冷城外执行极刑。当乱石雨点般砸来时,司提反平静地跪下祈祷:“主啊,不要将这罪归于他们!”说完这话,据圣经《使徒行传》记载,司提反像睡着了一样死去。耶稣的同母弟雅各,因传讲哥哥耶稣是上帝的儿子,被人用石头和棍棒打死在耶路撒冷圣殿门外。死前,他重复着耶稣在十字架上的那些话:“父啊,饶恕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基督耶稣为后世门徒不仅树立做人的榜样,也仿佛为他们创下就死的模式。直到十六世纪,在欧洲各国,私自将圣经翻译成方言还是死罪,圣经英文翻译的开拓者威廉·丁道尔即因此被英王判处火刑。临死前,丁道尔不是诅咒国王,而是为国王祈祷:“主啊,请你打开英格兰国王的眼睛!”一千多年间,临难时为杀害自己的人祷告成为基督教殉道者普遍履行的就死风度。这堪称是一个人类奇观,一个可能是仅发生在基督教世界的人类奇观。

中国传统的主要就死模式有两个。一个是戏曲野史小说里草莽英雄的死,常用豪言壮语是“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砍头不过碗大个疤,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另一个是精英人物的就死,如谭嗣同大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南宋文天祥,问了方位,向南跪拜,说“我的事情完结了,心中无愧了”,然后引颈就戮。中国传统中还有一种次要的就死模式,即腰斩后自蘸己血写字的模式。明太祖腰斩高启,后者蘸血写了三个“惨”字而后死。明成祖腰斩方孝孺,方以肘撑地爬行,连写十二个半血字“篡”而后气绝。

中国共产党烈士的就死模式是喊口号。反日烈士是高呼“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用Google搜索此口号,得二万二千个结果。赵一曼、吉鸿昌、狼牙山五壮士等,皆呼此口号。反对国民党蒋介石的烈士是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用Google搜索,得五千多个结果。江姐、刘胡兰、邓中夏等,临终即喊这个口号。瞿秋白是个过渡性的人物。在赴刑场的路上,他唱《国际歌》,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到了刑场,他瞭望四周,朝行刑人笑道:“此地很好!”然后盘腿坐下,等待枪响。他的死法,混合了中国传统精英和现代烈士的就义模式。

文革时期,中华大地又推出一种别具新意的就死模式,即被动消音模式。代表性的个案是林昭、张志新、李九莲之死。枪决前,林昭,喉管处勒着塑料绳子,口中塞着橡皮塞子;李九莲,舌头和下颚被竹签扎在一起;张志新,被按倒在地,颈下垫砖,不消毒,不麻醉,一把普通的刀子,割断了她的喉管。其中林昭、李九莲之死还有后续,林家被索要五分钱的子弹费,九莲则遭抛尸、奸尸和割去双乳。

史沫特莱的《记鲁迅》里提到鲁迅“写于深夜里”的那篇纪念左联五烈士的文章。鲁迅写道:“中国在革命以前,死囚临刑,先在大街上通过,于是他或呼冤,或骂官,或自述英雄行为,或说不怕死。到临刑时,随着观看的人们,便跟着喝一声彩,后来还传述开去。在我年青的时候,常听到这种故事,我总以后这情形是野蛮的,这办法是残酷的,但现据我看来,古代帝王能给这种允许便证明他们还有勇气,对自己的力量还有自信,这种设施似乎还包含着相当的仁慈,对于那些被判死罪的人还是一种恩惠。”文革不亏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对被判死罪的人的这种“恩惠”也被破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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